第17章 心意
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醉解千愁。
……
喝酒的原因有很多,但燕暮寒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種,他是被逼的。
王上特地備下酒宴給南征大軍接風洗塵,幕天席地的流水席從王廷鋪到城外大軍駐紮的營地,一路喝過去,杯裏積了深淺不一的雪,喝到最後,酒樽都凍起來了,溫好的酒也成了冰。
燕暮寒率大軍南征,連破南秦一十二城,這是王上特地給予他的獎賞。
不是在穆爾勒河沿岸傳得沸沸揚揚的加官進爵,也不是王廷上下猜測的富貴榮華,燕暮寒此次立下赫赫戰功,得到的獎賞就是從王廷鋪到軍營的幾百杯酒。
城中清了道,街上沒有一人,王上同各部首領乘車先去了城門,遠遠看着燕暮寒一步一停,從王廷喝到了城門,臉色青紫。
穆爾坎将搖搖欲墜的燕暮寒接到懷裏時,他已經喝懵了,渾身燙得厲害,一個勁兒地嘟哝着冷,間或夾雜着幾聲含糊不清的長安。
像是在撒嬌。
穆爾坎不知道“長安”是的含義,但他知道燕暮寒受這份罪的原因。
斬殺各部選送的副将是大罪,若是一路攻破南秦大都,王上定然會出面保下燕暮寒,但燕暮寒放棄了,他在四水城前撤兵,自作主張,給了南秦喘息的機會。
據說軍報傳回王廷的時候,王上氣得摔了最喜愛的一套玉器,那玉器是東昭送來的,雕刻了北域三十六部的風光。
如果玉器沒有碎,今日的獎賞也不會變成百盞賠罪酒。
看着燕暮寒喝完所有的酒,王上與各部首領便回宮了,宮中早已設下宴席,燈火葳蕤,鼓樂笙歌,将要徹夜狂歡,慶祝大軍的凱旋。
穆爾坎将燕暮寒扶回帳中,塔木已經準備好了熱水,紅着眼睛給燕暮寒擦拭手腳和頭臉:“将軍會不會出事?”
“不會的,我聞過那些酒,是用價值連城的藥材泡的,對筋骨有好處。”穆爾坎托着燕暮寒的頭,眉心緊蹙,“雖然無害,但一直醉着也會傷身,先給将軍灌兩碗解酒湯。”
解酒湯是用草藥熬制的,氣味難聞。
塔木剛端過來,還沒喂,就被燕暮寒一把打翻了,他皺着鼻子,雙手抱着腦袋蜷縮成一團,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鳴聲。
像一只受傷的小狼崽子。
穆爾坎想掰過他的頭灌解酒湯,被塔木攔住了:“你還要去參加宴席,別在這裏耽擱了,我照顧将軍就好。”
穆爾坎是三十六部公認的勇士,在此次南征中表現優異,又有穆離部的推舉,王上特地召他進宮,參加慶賀晚宴。
按理來說,穆爾坎只是一個小小的營長,與各部首領一同入席不合規矩。
王上此次邀請,是在對外放出信號,告訴所有人他要厚賞穆爾坎,重用穆爾坎。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我從小跟着将軍,肯定能照顧好他。”塔木火急火燎地催促,“你若是因為将軍遲到了,其他人肯定會趁機诋毀将軍,萬一王上……這樣的懲罰太重了,将軍命硬才挺過這些年,他是肉體凡胎,哪裏受得住一次次的傷害。”
穆爾坎抓住了關鍵字眼:“這些年?”
燕暮寒在北域的風評并不好,這種不好是多方面彙集起來的,從出身到性情,從言行到經歷,幾乎處處為人诟病。
但燕暮寒擁有常人所沒有的運氣,他得到了長公主的青睐,饒是王上也得給幾分薄面。
陣前斬殺将軍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唯有他做得,也唯有他能安然無恙,還得到了王上的誇贊。
這樣受盡恩寵的燕暮寒,過去被一次次罰過嗎?
穆爾坎離開後,塔木重新端來一碗解酒湯。
燕暮寒不喜歡甜食,也不喜歡苦味,但他平日裏的自制力強得可怕,從來不會表現出明顯的排斥。
塔木一度覺得他成熟得不符合年紀,仿佛背上有一座無形的大山,壓着他快速成長,變成能獨當一面的大人。
“将軍,将軍,喝了解酒湯……”
燕暮寒以前也醉過,但沒醉的像今天一樣厲害,自制力已經指望不上了,塔木抓耳撓腮地想辦法。
什麽才能刺激燕暮寒,讓他乖乖喝了解酒湯?
塔木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名字。
盡管不願意看到有人能左右燕暮寒的決策,但事急從權,塔木也顧不上那麽多了,他壓低聲音哄着:“将軍,把解酒湯喝了,喝完就能回家,回家就能見到祝珩了。”
這一招果然有用。
燕暮寒艱難地睜開眼:“祝珩來了?”
這兩個字所指向的人永遠都能影響燕暮寒,能讓他清醒,也能讓他瘋魔。
燕暮寒喝完了解酒湯,意識像是漂浮在空中的雪片,昏昏沉沉的,仿佛很快就要落下,仿佛又會被風吹起,在庭院翻飛,落到他心上人的門前。
祝珩來北域了。
祝珩在家裏等他。
于是醉得不甚清醒的燕暮寒真的以為祝珩在等着他,從軍營趕回府邸,踉踉跄跄地沖進了祝珩的房間。
“我要做你的觀音。”
我要做你喜歡的人。
他眯着迷蒙的醉眼,在祝珩的眼底發現了一縷驚詫,意識有一瞬間的回籠,他想起自己剛把祝珩帶回家,他們似乎還沒有在一起。
祝珩沒見過醉酒的人,不知道醉酒的人都會渾身滾燙,還是只有燕暮寒這樣。他們的額頭貼在一起,滾燙的熱度混着酒香撲面而來,祝珩被燙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往後躲,卻被燕暮寒攬住肩膀,抱了個滿懷。
源源不斷的熱量從燕暮寒身上渡過來,他抱的太緊,祝珩僵硬得像一樽有瑕疵的金玉胚子,被重新扔回了烘燒爐裏,渾身骨頭都被燒得酸軟。
“你說過要娶我,我等了好久不見你來找我,就只能去找你了……祝長安,你是騙子,你騙我,你忘記了我……但是沒關系,我把你帶回來了,我會照顧好你,會讓你喜歡上我……”
他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又氣又兇,像是被搶了奶的狼崽崽,呲着乳牙威脅面前的人。
祝珩聽不懂他叽裏咕嚕說了什麽,只覺得其中有一句話的發音很熟悉,和燕暮寒半夜偷偷去他房間裏說的一樣。
北域話的發音比較簡單,祝珩試着拼湊了一下,燕暮寒說的應該是“你是騙子”,前面那幾個字不是平日裏常用的話,他暫時還分辨不出來是什麽意思。
騙子?
祝珩覺得冤枉,細數下來,他只有一件事騙了燕暮寒,作畫的時候捉弄燕暮寒,但燕暮寒當時并沒有太在意。
更何況,早在睢陽城的時候,燕暮寒就對他說過這句話了。
臉上忽然一熱,祝珩猛地回過神,這才發現燕暮寒早已停止控訴,正半跪在軟榻上,攀着他的肩細細舔吻。
燕暮寒的手搭在他肩頭上,掌心潮潤潤的,祝珩皺了下眉頭,想推開他,在看到燕暮寒短了一節的尾指時,動作一頓。
疤痕已經完全愈合了,是陳年舊傷,燕暮寒斷了指骨的時候應該年紀尚輕。
他無端的幻想,燕暮寒當時或許哭得很慘,小臉上滿是淚痕,又或許……
像燕暮寒這種狠厲的狼崽子,會死咬着牙,一言不發。
有點可憐。
祝珩搖搖頭,他大概也醉了,竟然會覺得心狠手辣的燕暮寒可憐。
在明隐寺的時候,祝珩無聊時總喜歡觀察貍花貓,貓崽子喝水的時候一點都不矜持,粉白的小舌頭一伸一縮。
即使醉了酒,狠厲的狼崽子也比不上貍花貓大膽,只敢探出一丁點舌尖。
比起親吻,這更像是撒嬌。
祝珩推了推燕暮寒,推不開,燕暮寒抱他抱得死緊,祝珩放棄了,索性任他動作。過了許久,久到祝珩覺得自己臉上已經糊滿了燕暮寒的口水,這人才放開他,順勢向下倒去,軟綿綿地靠在他肩上,呓語不斷:“長安……”
房間裏暖和,祝珩準備看完書就睡下,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裏衣,衣服松垮,在和燕暮寒的拉扯下滑落了大半。于是祝珩對燕暮寒的臉有了更加直接的感受,像是剛煮熟的破殼雞蛋,溫熱柔軟,貼着他的肩窩,綿長的鼻息裏帶着酒香,熏得他鎖骨發癢。
燕暮寒的頭發很軟,發尾打着彎,勾得祝珩脖頸處的皮膚發癢,他低頭一看,胸口浮起了淺淺的紅疹,像是蹭到了燕暮寒的耳朵,染上了殷紅的血。
祝珩胸腔裏堵了許久的氣吐了出去,他終于逃出了烘燒爐,混沌的思緒逐漸明晰,有如脫胎換骨重塑人身一般的暢快。
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徹底醉倒的燕暮寒臉上帶着甜笑,到此時才顯出少年應有的天真,祝珩扶着肩膀将他推到軟榻上,下了地。
酒醉吐真言,如果說今夜之前還只是懷疑,那燕暮寒的話和行為已經給出了答案。
祝珩站在軟榻旁邊,目光從燕暮寒的眉眼掃過,落在水津津的唇上,那點害羞的舌尖已經縮了回去,不見蹤影。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捏住燕暮寒的臉頰,意料之外的,捏到了一點軟和的頰肉。
嬰兒肥還沒有褪幹淨,就敢醉酒耍流氓了。
“燕暮寒,你喜歡我嗎?”
祝珩問出了這個問題。
醉酒的人無法回答,但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雪越下越大,瓦片上掉下一大堆雪,砸得窗邊的竹子“咔嚓”一聲彎了腰,竹葉從窗紙上劃過,映出張牙舞爪的影子,像是人心中瘋長的欲望。
夜深了,祝珩擠在燕暮寒身邊躺下,軟榻容不下兩個大男人,他嘆了口氣,翻過身,将拱成一團的小狼崽子撈進懷裏。
不知過了多久,燭燈燃盡,房間裏陷入黑暗,祝珩的指尖掠過胸口,狠心扯開衣服,閉上眼睛。
祝珩睡眠淺,第一次和別人同塌而眠,渾身不自在,直到五更天才睡過去。
期間有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眼皮太重擡不起來,抱怨似的咕哝了聲,聲音便停了,而後是一陣好眠,徹底醒過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天光大亮。
軟榻放在窗邊,陽光透進來,祝珩遮住眼睛,拿開手時,昨夜的記憶全部回籠。
他本以為躺在燕暮寒身邊會睡不着,但最後還是沒抵擋住困意,就像他不想和戀慕他的燕暮寒扯上太多關系,但最終也沒能拒絕誘惑,走上了這條對自己最有利的路。
枕邊放着一柄彎刀,但醉酒的人已經不見了。
祝珩低下頭,刻意拉開的衣襟已經被系好了,紅疹也塗了藥。
他伸了個懶腰,打開窗,仔細端詳起彎刀,刀柄上刻着幾個符號,應當是燕暮寒的名字,刀鋒銀亮,透着淡淡的血腥氣。
今天的陽光真不錯啊。
雪後初霁,天色明媚,祝珩收起彎刀,抿出一絲滿意的笑。
吃完飯後,祝珩提出要出去逛逛。
燕暮寒一大早就出去了,離開前囑咐過,缺什麽少什麽就去找,總之事事要順着祝珩,裴聆不敢攔他。
府裏的人都被燕暮寒敲打過,管家一看到祝珩,立馬過來問好:“主子,你這衣服恐怕太招搖,要不要換一身?”
祝珩穿的是南秦服飾,大大咧咧地走在北域的都城中,肯定會被巡邏的侍衛盯上。
“行,那勞煩您幫我找一身衣服了。”
裴聆将他的話轉告給管家,欲言又止。
祝珩側過頭,聲音冷淡:“有話直說。”
裴聆沮喪道:“主子聰穎,相信很快就能學會北域話了。”
方才他沒有開口,祝珩就聽懂了管家說的話,他的存在已經可有可無了。
那管家一直盯着他的衣服,面色為難,再結合這裏是什麽地方,稍一思索便能猜到管家說了什麽。
祝珩無心解釋,正好管家拿來了衣服,他道過謝就進屋了。
北域人喜歡在衣服上繡狼紋,将對延塔雪山的信仰穿在身上。
狼紋,彎刀,都是北域人重視的東西。
祝珩從書中知曉了北域的風俗人情,但書裏沒有教過他,如何穿北域的衣服。
祝珩費了好大工夫才研究明白,脫了穿穿了脫,重複了兩三次才穿好衣服和褲子,看着剩下的一堆衣服配飾,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
這幾條毛絨帶子是什麽?
這毛絨絨的短襖要套在外面嗎?
……
祝珩頭都大了,扯了扯衣領,考慮要不要放棄出門。
正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清朗的少年音色帶着喘,燕暮寒像是剛剛跑回來,語氣裏有抑制不住的欣喜:“是我。”
“進。”
“聽裴聆說,你想出去逛逛,想去哪裏?”
一激動又說了北域話,燕暮寒清了清嗓子,走近:“咳,想出門,你去哪裏?”
“還沒想好,你有推薦嗎?”祝珩将手裏的毛絨帶子遞給他,“若是沒有的話,可以趁幫我穿衣服的時候想一想。”
變了。
祝珩對他不客氣了,也更親昵了,可惜他昨晚喝了太多酒,記不清發生了什麽,只是早上醒來發現祝珩緊緊抱着他,衣衫淩亂。
他們大抵是睡了。
燕暮寒忍着羞意,将毛絨帶子放下,拿起短襖:“這個,先穿。”
一件件衣服配飾被套在身上,祝珩不太适應,總覺得自己這副打扮很奇怪,燕暮寒面對他時的反應也怪怪的,不像是酒醉後耍了流氓該有的鎮定。
也不像是表白心意後會有的從容。
“你在,想什麽?”
祝珩眸光微沉,擡起頭,盯着他的眼睛,不鹹不淡地笑了聲:“我在想新婚夫婦,夫人幫夫君整理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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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世人笨得平等,但長安只會對小燕子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