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修】煙火
三十六年冬,除夕。
一場大火燒死了哈侖桑部的部主及繼承人,加上長公主突患惡疾,冬獵不得不提前結束。回到王廷後,王上憂心長公主的身體,無心選妃,轉眼就到了年關。
祝珩早半個月就從軍營搬回了将軍府,他在冬獵時受了寒,回來後一直咳嗽,燕暮寒強行帶着他回了府,每天早早趕回來,也不宿在軍營裏了。
管家領着人早早貼上了福字,挂起了燈籠,府內一片喜氣洋洋。
祝珩抓着一把糖果,當核桃一樣把玩着:“什麽時辰了?”
裴聆答道:“回主子,已經到酉時了。”
除夕夜提前下值,燕暮寒應該回來了才是。
祝珩皺了下眉頭,起身:“随我出去看看。”
“主子,不行!”裴聆急忙攔在他面前,“屋外風大,将軍說過了,你不能出房間。”
祝珩微嘆:“我只是出去看看,凍不着,你把我的大氅拿來,等他回來了,我親自跟他說。”
他要聽燕暮寒的話,但燕暮寒要聽祝珩的話,裴聆權衡了一下,屁颠屁颠地拿來大氅。
上午還下過雪,地面上積了淺淺一層,祝珩沿着掃開的石階小路往外走,正思忖着要去哪裏找燕暮寒,就看到了從大門進來的人。
燕暮寒一身官服,見着他愣了一下,快步跑過來,沉聲道:“長安,你怎麽出來了?”
裴聆吓得一哆嗦,暗暗後悔,要是他再堅持一會兒,攔住祝珩,就能等到燕暮寒回來了。
“我算着你快回來了,特地出來接接你。”祝珩嘴邊一勾,戲谑道,“見到我,小燕子不歡喜嗎?”
燕暮寒頓時沒了脾氣,小聲道:“歡喜的。”
天知道他看到祝珩站在門口等他時有多高興。
“阿罕哥哥等等我!”一身紅襖的小公子從馬車上下來,小跑進門,“嫂嫂,許久不見,你更漂亮了。”
祝珩微訝:“佑安?”
燕暮寒“嗯”了聲,扶着他往府裏走:“長公主年年去王廷過除夕,佑安都會來和我過,今日就是因為去接他,才回來晚了。”
王上厭惡佑安,如若不是長公主,早就将他殺了,又怎會讓他進王廷過除夕。
祝珩瞥了眼蹦蹦跳跳的佑安,問道:“他和你過了很多年的除夕嗎?”
燕暮寒回憶了一下:“從長公主把我帶出延塔雪山開始,到現在每一年的除夕,他都是與我一起過的,大概有七八年了。”
佑安穿得很厚實,別家小公子到了他的年紀,已經打扮得像模像樣了,唯獨他還是一副孩童裝束,紅彤彤的襖子,裹得像個球,戴着虎頭帽,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他親昵地蹭在祝珩身邊:“嫂嫂,我可想你了,但是阿娘一直不讓我來找你。”
長公主啊……
祝珩的表情淡了幾分,他往燕暮寒身邊靠了靠,将手裏的糖果塞給佑安,與他拉開距離:“吃吧。”
可憐是可憐,但有那麽個娘,他還是親近不起來。
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了,因為祝珩的緣故,今年的年夜飯有三分之二都是南秦的菜色,北域特色的烤羊腿等菜也切成了小塊,方便取食。
佑安抱着杯子喝光了花果茶,咂咂嘴,氣鼓鼓地盯着桌上的飯菜:“阿罕哥哥,年夜飯變了,我愛吃的菜怎麽沒有了?”
祝珩撩着眼皮,看向燕暮寒,燕暮寒正在幫他盛湯,聞言随口道:“不喜歡的話,你可以回家去吃,以後我這裏的年夜飯都是這樣。”
祝珩攪了攪碗裏的湯,舒心地沖他一笑:“謝謝。”
“長安不必與我道謝。”燕暮寒期待地看着他,“快嘗一嘗,我特地讓廚子炖的,從南秦買來的藕,不知味道是不是和你喝過的一樣。”
南秦的年夜飯裏總會有一道藕湯,冬藕煲得糯糯的,和排骨或者其他肉一起炖。
明隐寺的齋飯不沾葷腥,宮裏的宴會又不會做這種家常菜,是故祝珩一個南秦人,活了二十年,還沒有嘗過藕湯。
這是他第一次喝藕湯。
祝珩嘗了一口,點點頭:“一樣的,和我以前喝的味道一樣。”
燕暮寒長出一口氣,揚起笑:“那就好,我怕你吃不慣,喜歡的話多喝點,我幫你盛。”
“阿罕哥哥,我也想喝!”佑安從凳子上跳下來,繞過大半個桌子,将碗遞給他,“幫我盛!”
大圓桌,燕暮寒的座位緊挨着祝珩,佑安在正對面。
燕暮寒沒接,瞥了眼塔木,塔木會意,立馬上前:“小公子,我來幫你盛。”
佑安撇撇嘴:“不要你,我要阿罕哥哥盛!”
燕暮寒眼風一掃,淡聲道:“我是你的下人嗎?”
佑安往後退了退,又蹭蹭蹭地跑到祝珩身邊,奶聲奶氣道:“嫂嫂幫我盛。”
燕暮寒不是下人,那他便是了嗎?
祝珩深知不該和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計較,但他就是不舒服,德隆帝都沒讓他端茶遞水過。
燕暮寒沉着臉站起來,看也不看佑安,冷聲道:“我這裏沒有合小公子胃口的菜,來人,送小公子去王廷用飯。”
立馬有下人上來,佑安一下子慌了神:“不要,我不要去王廷,我要和阿罕哥哥一起,別碰我,滾開,滾開!”
祝珩垂眸不語,靜靜地喝着湯。
味道确實不錯,合他的口味。
“我不喝湯了,不喝,我喜歡吃的,阿罕哥哥不要趕我走,別趕我走,嫂嫂救我,嫂嫂……”
除夕夜得熱鬧點,但不能鬧心。
祝珩被吵得頭疼,将碗遞給燕暮寒:“喝完了,還要。”
修長的指尖拽着他的衣袖,燕暮寒低頭一看,對上一雙溫潤的眼眸,這讓他寒風料峭的眉眼驟然化了凍,聲音也軟下來:“我給你盛。”
佑安趁機跑到座位上,扒着碗吃飯。
一頓飯吃了将近一個時辰,天黑下來,外面開始放煙火,一串一串的火光沖上天,又像下了雪似的,火星子紛紛揚揚的落下來。
佑安吃飽了開始撒歡,跑到院子裏,拉着人陪他放煙火。
祝珩仰着頭,眸底映出淺淺的光亮:“看到了。”
燕暮寒走到他身旁,擋住了風:“嗯?”
“你要帶我看的煙火,終于看到了。”
在睢陽城的時候,燕暮寒曾說要帶他去看煙火。
祝珩偏頭看他,眉眼裏蓄着暖意:“很好看,我很喜歡。”
燕暮寒心旌搖曳:“要不要放一下試試?”
祝珩看向院子裏,塔木正在點火,佑安離得遠遠的,捂緊了耳朵,一道劇烈的響聲後,煙火在夜幕間綻開:“還是不了吧,太響了,我害怕。”
這是祝珩第一次說出喜歡和恐懼,燕暮寒心髒熱漲漲的,像淋了一碗剛出鍋的甜湯:“我放給你看,以後長安怕的事,都交給我來做。”
祝珩倚靠着門框,看着燕暮寒親手為他放的煙火,唇邊揚起笑。
這煙火好像比剛才的更好看。
放完煙火要守歲,祝珩身體不好,醫師囑咐要好好休息,燕暮寒早早就陪他回了房,讓府上人不要吵鬧。
“小公子怎麽辦?”
燕暮寒塞給他一個小火爐,随口道:“管家會安排好,他在這裏住一晚,明早就送他回公主別苑。”
小火爐小巧精致,外面抱着一層絨布,是專門用來暖手的,城中有不少女子在用,他看着不錯,特地買了一個回來。
祝珩點點頭:“他看上去很喜歡你。”
燕暮寒不置可否:“他今日對你無禮了,你別生氣,我會警告他的,若是他不聽,我不會再讓他上門。”
祝珩失笑:“那豈不是顯得我很不好相處。”
“你不用好相處,長安只要做自己就好。”燕暮寒捉住他的指尖,攥在掌心裏,“我費盡心力往上爬,為的就是掌握權勢,讓旁人不能欺辱你,所以你什麽都不用做,讓其他人來适應你。”
就算是祝子熹,都沒對他說過這種話。
祝珩眸光一顫,他何德何能。
燕暮寒在鋪被子,祝珩看着他,突然問道:“你非我不嫁,是不是因為我騙走了你的傳家寶。”
“不是騙走的,我是自願……”
話音逐漸消失,燕暮寒意識到什麽,猛地轉過身,祝珩用手抵住太陽穴,如釋重負地笑着:“原來那不是做夢。”
也對,那般繁華熱鬧的光景,在他的二十載人生中都找不出第二次,怎麽可能是臆想出來的。
那是他的親身經歷。
所以那句“奴家失手,官人勿怪”是真實的。
所以那個小異族也是真實的。
他一直在想什麽時候見過燕暮寒,想長公主為什麽會針對他,明明他只見過長公主一次。
想了很久,推翻了很多種可能,最後得出了結論:他曾經見過長公主,他就是那個某人。
祝珩看着朝他走來的人,輕聲嘆息:“你和小時候一點都不像。”
當時是脆弱可憐的貍花貓,現在已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狼崽子。
他看着燕暮寒停在他面前,恍然之間,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他們在南秦大都的花神節相遇,四周是懸挂的花燈,熱鬧喧嘩。
他穿過人潮人海,停在了燕暮寒面前。
這一停,就是七年。
他在那場夢裏見到了人間的繁華,不願相信是真的,直到小異族從夢中走出來,帶他從地獄來到人間。
他的貓回來找他了。
他的貓變成了牙尖爪利的狼,只有面對他時才會翻出柔軟的肚皮。
如今他的貓抱住了他,仰着頭,無聲地祈求着。
祝珩按住燕暮寒的後頸,如神明垂憐信徒,給了他一個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