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藥

◎任何人都不值得。◎

回了宜春宮。

楊尚儀趕忙差人去請大夫,再讓宮婢拿傷藥來,宮內一向什麽都備全了。

傷藥拿來後,尤姑姑一臉心疼地準備給陸雲檀紅腫的掌心上藥。

但一眼看過去,竟無從下手。

原本小娘子那雙手啊,雪白細膩,就像剛出來的豆腐,碰重了都會起紅印,捏起來更怕捏碎了,而如今被殿下打了十板子,打得掌心無比腫大,隐約都泛着紅血絲。

觸目驚心。

幸好殿下沒盯着一塊地兒大,不然那一塊真就傷狠了,可就算如此,小娘子的手極其嬌小,一板子下去不就已經打到了半只手掌,掌心沒有一塊是沒被打到的。

尤姑姑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神情恍惚的陸雲檀,都不禁哽着酸澀:“雖說娘子确實做得不對,但殿下下手也太重了些,這打的……”

旁邊的楊尚儀也側過身子用帕子抹了下眼角的淚,轉過身子勸道:“今兒我沒去,但從尚儀局出來便知事情鬧得大,尚宮局都派了人去,內侍省那處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大理寺、刑部、臺谏的官員進去了好幾個,後來細細一打聽,再來東宮一問,若真是如所說,娘子那時實在是危險極了。”

“我早該心裏有數,那惠妃,平日裏裝得一副與人都親近的樣子,拉攏這個拉攏那個,無非是給晉王鋪路,我們娘子不小心闖入了,擋了他們的道了就要狠下殺手。”尤姑姑一邊給陸雲檀上藥一邊道,“楊姑姑說得對,唉,娘子也切莫怪殿下,今日實在危險,殿下是關心則亂。”

“宮裏有皇子的妃嫔,哪個不妄想來搶一搶這東宮儲君之位?許賢妃娘娘還好些,一向吃齋念佛,只管着宮中之事,從不理前朝。這一年來晉王風頭正盛,聖上寵愛有加,惠妃哪會不生出那點心思來……娘子,幸好今日沒出什麽事,不然殿下可真沒法與娘子的母親與哥哥,還有平南侯爺交代啊。”楊尚儀道。

“是啊,好端端的人進了東宮,回頭出了事,真就沒法交代,殿下也是為了娘子好,今日打得雖重些,但娘子也明白殿下的為人,從來不會真就為了自個兒洩氣。”

陸雲檀回來後一直沉默着,看不出神色,聽了這句話,垂眸輕聲道:“姑姑這麽說,我也是這麽想的,我都明白。”

姑姑們向來喜歡在她與殿下之間調和,總希望她與殿下多親近些。

可原因種種,加上多年下來二人一直都是這般相處,哪是說親近就能親近起來的,就算她想親近,她也是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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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近不起來,那只能勸說着莫要心生隔閡。

姑姑們不知道,她哪會有怪殿下的心思,那是一絲一毫都沒有的。

因為她什麽都明白,殿下都是為了她好,做錯了事懲罰她也都是抱着讓她長教訓,下次莫要再犯的目的。

而這次,她也明白,殿下帶兵直闖後妃寝殿,罰她下跪受罰等等,都是為了她好,也是在保護她,給母親與哥哥一個交代。

交代。

責任。

唱漏太監報了時,寝殿中也熄了燈,陸雲檀躺在床榻上一直想着這兩個字眼。

這兩個字眼充斥着腦海,擾着她心口又酸又澀,還有今日殿下那生氣的模樣,外加上手掌傳來的隐隐疼痛,陸雲檀橫豎睡不着。

最後爬了起來,也不敢點燭火,以免驚動外邊的守夜宮婢。

她輕輕悄悄地起身,準備下床。

淡粉小巧的腳趾剛踩在了冰涼的地面上,就冷得她渾身打了個抖擻。

她踮起腳尖,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走到妝臺前,熟練地在妝匣內找一個金镯子,找的時候手掌不免會痛,忍着痛找出。

金镯子裏有一點巧妙的小機關,依舊熟練地打開,裏面有一把小巧的鑰匙。

陸雲檀取了鑰匙回了床,将被子蒙在身上,再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匣子。

‘咔噠’一聲,鑰匙開了匣子。

陸雲檀将被子蒙的更緊,可也露出了一個角,好讓窗邊的月光照過來,讓她好看清匣子裏的東西。

那都是她藏了許久的寶貝。

從剛開始的,殿下親手送她的玉佩。

聽說那是進貢而來的和田白玉,由宮內巧匠精心打造,是她的生辰禮之一,上面纂刻着繁複鳳紋,炎夏摸上去會有清涼之意,寒冬摸上去則會有溫熱傳來,可謂極品。

她想日夜戴着,可她不敢,更不敢讓人發現她那些藏在最深處的心思。

那便藏起來,藏起來那塊玉佩起,之後也便一發不可收拾。

剛開始只是一些送來的小東西,後來,神使鬼差地,會藏起殿下寫過的紙張,貼身的黃帕……

只要是殿下接觸過的,她都想藏在這小匣子裏。

再在夜裏細細把玩。

但今夜她的手實在痛極了,還纏着繃帶,于是側過身子,橫躺着,小拇指勾起玉佩的挂繩,看它在柔和月光下,散着溫潤清冷的色澤。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胡思亂想着。

今日确實如她所想,殿下不會像以前那樣再來給她送藥,現在與往日不同了。

她快及笄,明年生辰一過,她便要出宮回到平南侯府,回到那個所謂的家中。

可那是她的家嗎?

母親去世了,哥哥也去了幽州,那裏雖然有父親,可父親滿心滿眼都是繼母,還有那些他後來的兒女們。

父親是冬日過生辰,每年元日大典前幾日殿下都會放她回府給父親慶生,可每每她回去,父親都未曾露出一個笑顏,然而見到他日日可見的妹妹時,父親總是在笑,眼神目光追随着,笑中還帶着慈愛。

她從未得到過這種眼神目光。

自從她發現了父親的這種眼神目光,她也總在想,她在宮中很想父親,父親會惦記起她半分嗎?

沒有人惦記,還拼命算計着她的家,算家嗎?

而東宮,她八歲起就在東宮長大,被好生養着,就算是一件小事,姑姑們都無比上心,在這裏,她過得惬意舒适,酸澀又十分滿足。

這裏是她的家,可也不是她的家。

她遲早要走,就算再留幾年,也是留不得的。

殿下早應該選妃,可拖到現在都未選,已經要拖不得了。

聽上次姑姑們的意思,最慢一年內,殿下也應該要選個太子妃,到時,太子妃娘娘就要入主東宮。

她再留下來,算什麽呢。

陸雲檀緩緩放着玉佩,将那玉佩貼着自己鎖骨的那片肌膚,想讓那股溫熱緩解一下自己心口傳來的疼痛。

殿下那樣性子的人,有朝一日,真會對某個女子溫聲細語,那清冷的眸子都暗藏着洶湧的愛意嗎?

或許真的會有那樣一個女子,但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是她。

殿下不喜歡她。

若殿下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她的這份心思,以殿下的行事,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她一面,所以她只能藏着。

不過,真就藏到她出宮嗎?

明年她都要走了,以後見殿下本就困難,何不争取一把……不不不,不行,她真的沒這膽子,一想到那樣,盡管興奮着,可腿肚子都在發軟。

“嗯?”

想到此處,陸雲檀似乎聽見殿外有人在走動,快速将玉佩放回小匣子,再藏回枕頭底下,将被子蒙過頭,假裝睡了。

可似乎沒有人進殿,但殿外還有動靜。

陸雲檀松了口氣的同時,不免疑惑着起身,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走到門口,打開了門,一陣冷風裹挾着雪吹來。

雪夜昏暗沉寂,大雪簌簌地下,而在雪中走來的男人依然高大清朗。

高公公撐着傘提着宮燈,那燈火隐約照着他,使那清冷如谪仙般的面容多了幾分朦胧之色。

尤姑姑上前,殿下似乎從袖中拿出了什麽東西要遞給她。

然而遞到一半,狹長的眼眸微擡,淡淡的目光瞥到了站在殿門口的陸雲檀上。

尤姑姑順着視線,也看了過來,哎喲了一聲,連忙跑過來:“娘子醒了,是被吵醒了嗎?那些婢子遲早要罰,伺候這麽久了手腳還不輕些。”

“沒有,姑姑,我本來就醒着。”陸雲檀收回了看向李明衍的視線道,“姑姑,殿下怎麽來了?”

現在應該很晚了。

他怎麽不去休息,反而到宜春宮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

尤姑姑笑道:“哦,殿下來送藥了。”

這話說完,尤姑姑又嘆氣道:“好像內侍省剛審完第一輪案子,殿下同刑部等大人一直在旁聽審,這會兒才得空出來——哎,娘子,您別過去啊,您身上才穿了這麽一點,小心凍着!”

陸雲檀想跑快些,又怕被人看出端倪,但還是小跑到了李明衍面前。

盡管寒風在吹,她也能聞到那股不同于平常的,似乎只有在內獄中才有的淡淡氣味。

“穿成這樣,怎的還跑過來?”

李明衍輕皺了下眉,就要解下自己的外衣,被陸雲檀攔了一下:“殿下,不用、不用,我馬上就回去。”

但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麽突然就跑過來了,可方才聽到姑姑說的話,她就想見他,想離他近些。

離得他近了,那原本在遠處看的幾分朦胧像被冷風打散了一般,面容的輪廓清晰了起來。

尤姑姑也過來了。

“這麽晚了,還能聽見動靜起來,是沒睡着?”李明衍邊将白瓷瓶遞給尤姑姑,邊淡聲問陸雲檀,“手很疼?”

“好很多了。”陸雲檀回道。

李明衍道:“聰明不用在行事上,反而用在這回話上,問你手是不是很疼,何時問你有沒有好。”

“……疼的。”

陸雲檀說完這兩個字,沒有聽到殿下的回答。

他似乎沉默了,沉默了一會兒,繼而慢聲叮囑道:“藥要每日抹,這幾日在宜春宮好生靜養。雲檀,疼就要記住教訓。”

他的聲音緩慢而沉穩,頓了頓,又道:“任何人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救,知道了嗎?”

陸雲檀一愣,點頭:“知道了,殿下。”

繼而擡眼,他要走了。

那個在雪中的背影就像來的時候那樣高挺清朗,寒風吹不散他天生的貴氣,大雪埋不住那股脫俗之氣。

剛剛他說的話,風吹着轉了個旋兒,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耳邊。

陸雲檀回到了殿中,躺回了床榻。

心髒狂跳着,以至于就算從冰天雪地的外頭回來,身子還發着熱,特別是心口一塊,灼熱極了。

她可能走不了。

就算真的離開東宮,回到平南侯府,也是他們随意挑了一個男人将她嫁出去,殿下或許會插手,可插手了,結果無非是挑個更好點的男人,就這麽過上這一生。

她不想離開他。

太傅們講了這麽些年的學,經籍典學也看了不少,沒有任何一句話,是讓人要軟弱膽小下去的,而是要在權衡利弊下出擊。

陸雲檀的眼神逐漸堅定起來。

殿下清楚明白她的心思,定會不再與她見面,可若殿下對她的心意把握不準,她只要沒有那麽明顯,念在這麽多年相處的時光,殿下總不會因為因為一點點懷疑就永不和她接觸。

所以,還是可以嘗試的……

可她一看到殿下的眼神就害怕……唉。

陸雲檀又将自己蒙在了被子裏,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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