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該劃嗎?
◎殿下這般護我,雲檀感激不盡。◎
但最疼的不是臉。
挨上那一巴掌時,整個腦子嗡嗡地響,耳朵處像被堵上似的,所有的聲音都沉悶模糊了起來,随着聲音清晰,頰面開始腫痛,腫得發脹發疼,像是要崩裂開了。
可這種疼,哪裏比得上父親字字句句的謾罵與偏袒。
陸雲檀微微偏過身子,不想讓淚水浸濕了殿下腿上的衣物。
馬車內阒寂無聲。
陸雲檀不知殿下在想什麽,但過了一會兒,殿下的手輕搭在她的發上。
随後,他的聲音在這微暗寂靜的馬車內緩慢響起,沒有什麽情緒起伏:“過幾日吏部司封司會遞上明年的蔭封名單,平南侯府的陸珏,本來也會在列。”
陸雲檀一愣。
公府侯爵的子弟可通過蔭封進朝為官,這也是最大的殊榮,平南侯府的蔭封名額本是屬于她哥哥陸铮,但哥哥去了幽州,父親之前請奏将名額給了陸珏,當時殿下下了恩典說不必轉讓名額,若有空缺也可多一個。
于是便将陸珏的名字添上了。
這當真是天大的恩典,那年回府父親對她都熱情不少,句句說要謝恩殿下。
殿下如今這話……不就是要剔除陸珏的意思嗎?
“殿下是要将陸珏的名字劃去嗎?”
“不該劃嗎?”李明衍聲音極其淡漠,“平南侯陸承昌治家不嚴,以下犯上,受不得此等蔭及子孫的恩典。”
如此,比起什麽關在十率府幾日,要嚴重許多了,陸雲檀想,而且殿下似乎心意已決。
Advertisement
她沉默了一會兒,更為依賴地枕在李明衍的腿上,沒有說話。
李明衍垂眸看了眼陸雲檀,繼而開了藥盒,擓了一點于指腹,輕塗于她的頰面,藥膏上臉的那一刻,陸雲檀感到清涼陣陣傳來,舒緩着腫脹的刺痛。
“其實也不光是疼。”陸雲檀猶豫着,鼓起了勇氣,盡管聲音還是放低了道,“今日……我很高興。殿下這般護我,雲檀感激不盡。”
李明衍的動作一頓,狹長的眼眸內看不清任何情緒,平靜道:“你在東宮名下,我也該護着。”
聽了這話,陸雲檀長睫如扇掩着眼中失望之色。
那若出了東宮呢,殿下可還會護着?
未來的太子妃娘娘也會在東宮名下,殿下是不是也會像今日護她這般護着太子妃娘娘?
……
陸雲檀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可蹦跶到舌尖時,還是咽了下去,她到底沒這個膽子去問。
若問出這些問題,她也逾越了。
而且這些問題,她都知道答案。
以殿下的性子,出了東宮,雖不及在東宮這般事事照拂,但她若有事定也會出手幫忙,畢竟她也可以算作他的妹妹。
至于以後在東宮名下的太子妃娘娘,殿下又怎會不護着?在他羽翼下的人,向來會被他保護得周全。
陸雲檀垂眸。
明明都知道,可竟然還想問……她的私心甚重。
“謝謝殿下。”陸雲檀的情緒百轉千回,最後繞成嘴中這句感謝。
但總覺得,在與殿下說完這兩句話的情況下,似乎不太适合再與殿下親近……他心中或許不喜自己這樣靠着他,就如他話中所說,她在東宮名下,他也該護着,那眼下他讓自己枕着,不過也是因着顧忌着她,但實則在忍受。
她何德何能讓殿下忍受她?在殿下護了她之後她又做着讓他不喜的事。
陸雲檀想起身,然而手方搭在他腿上想借力時,肩膀處覆上了一片溫暖,那是殿下的氅衣,她驚訝擡眸,對上李明衍淡淡的眼神:“睡會兒罷,今日也累了。”
陸雲檀怔怔後,喉嚨間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嗯’,繼而也不再起身,縮在了氅衣下,貪戀着氅衣內的暖意與氣味,昏昏沉沉睡了去。
天街小雪如絮,馬車踏月慢行。
過永崇坊,一路駛向皇城東之第一街,從第一街入東宮前的橫街,終于回到了東宮。
進東宮後,馬車從正門至奉化門,先到了宜春宮的正門文淑門前,楊尚儀帶着幾名宮婢已立于文淑門前的大道準備接駕,手提宮燈,燈火映着素雪,留下暖黃一片。
馬車停穩,高公公方撐起羅傘,馬車內李明衍低低的聲音傳出:“到了?”
聲音微沉還帶着幾分啞意。
高公公伺候了李明衍多年,這會兒聽出來殿下許是在車內閉了一會兒眼,忙道:“回殿下的話,到了。冬日天冷,殿下小心寒氣入體,還是待會兒回承恩殿歇息罷。”
高公公邊說着,邊輕掀起馬車的車簾,做這個動作的同時,另一只手上的羅傘稍稍傾斜,避免雪與冷氣進車廂內。
此時車廂內。
殿下屈掌輕撐着額頭,雙眼微閉,甚似九重仙君淡然高貴之狀,而仙君膝上有一小娘子,小娘子枕着绀青底杉袍,窩在寬大厚實的鶴氅內,襯得整個人極為嬌小,其面容明豔恬靜,甚為惹人憐愛。
高公公目光定在殿下輕搭着陸娘子肩膀處的手,這意味頗顯呵護疼愛,一愣,随即遞了一個眼神給旁側的尤姑姑。
尤姑姑以為是讓她幫忙扶娘子下馬車,上前了幾步,看到這番場景,同樣一愣,繼而眼中出現幾分喜悅。
李明衍輕拍了拍陸雲檀。
陸雲檀睜開了惺忪的睡眼,睜眼便見殿下、高公公與姑姑都瞧着自己,忙坐直了身看向尤姑姑:“姑姑,我們回宮了是嗎?”
“是,回宮了,來,婢子扶您下馬車。”尤姑姑面目慈愛萬分,笑着對陸雲檀伸出手。
陸雲檀向李明衍告別後就下了馬車,随尤姑姑回宜春宮,走到文淑門時,楊尚儀就将臂彎上搭着的披風披至陸雲檀的身上,随後陪同她一道回宜春宮西殿。
朱門素雪,紅裙雲杉。
李明衍那淡淡的視線未曾移動,一直定在雪中愈行愈遠的陸雲檀上。
突然,她腳步一頓,轉過身子,眼神穿過漫天絮雪、越過朱門落在了禦駕馬車內的李明衍上,沖他一笑,繼而再次揮手道別。
這一笑,宛若水墨雪景圖上的一點,蕩漾開色彩,紅的紅,白的白,面容沁滿明豔笑意,眼神含盡萬千光華,璀璨得炫人奪目。
就連一直看着陸雲檀長大的高公公或是東宮其他的婢女與太監都不免愣神。
李明衍移開視線,不再多看一眼,讓高公公放下了車簾,起駕回承恩殿。
陸雲檀見殿下什麽反應都沒有,失望地收回目光,轉身與姑姑們一道回宮。
回宮之後,陸雲檀先去浴房沐浴,尤姑姑與楊尚儀退了浴房,二人走在廊道上,确認小娘子聽不見交談聲後,楊尚儀疑惑開口問道:“娘子的臉是怎的了,腫成這般,我方細瞧了番,似還有幾道指印……是有人對娘子動手了?”
“腫成這般,可不就是動手了,”尤姑姑嘆了口氣,“幸好今日殿下在,不然真不知道那平南侯爺還會對我們娘子做出什麽事來。”
“……當真是不知輕重,”楊尚儀面容板正,愠怒道,“到底也是當侯爺的大人,還是做父親的,面容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還下這麽重的手。”
“哪裏是不知輕重,那該知輕重的時候知輕重,這會兒倒不知了?左不過就是不重視,無所謂罷了。”尤姑姑道。
楊尚儀沉默不語,自然認同尤姑姑的話,餘光瞥了一眼尤姑姑,瞥見她起的幾抹笑意,輕咦了聲:“說到這事,你怎的還笑起來,這換平日,總要帶點不悅。”
“我哪是因為這事笑起來,”尤姑姑唇邊的笑意更深,“我是因為方才殿下與娘子同坐一輛馬車的事,你應是沒看到。”
本朝開國以來便定下鹵薄,雖只經高祖與當今聖上兩代君主,但已極為森嚴,上至君王,下至文武百官的規制都定得清晰明了,太子位同副君,規制更嚴更細,連出行禦駕馬車前引驺清道的侍從都得嚴格按照鹵薄來定人數,人數多了算逾越,人數少了有損皇家威嚴。
太子殿下出宮極為不便,而就算要帶娘子出宮,娘子向來也不與殿下在同一輛禦駕馬車內,畢竟娘子坐上禦駕馬車不合身份,所以二人在同一輛馬車的情況少之又少,但今日,不僅坐在一輛馬車上,而且那姿态……
這還是尤姑姑第一次見殿下與娘子這般親密的舉動。
尤姑姑笑道:“娘子在車上睡着了,枕在殿下的膝上睡呢,殿下竟也讓了。”
楊尚儀一聽這話,也驚喜道:“怪不得方才你偷笑成那般,原是這件喜事,娘子與殿下親近那是最好了,我們平日裏辛苦勸說也沒白費,娘子看來是想開了,知道要與殿下親近些才好,雖說明年便要出宮,但誰知道這半年內會發生什麽。”
“什麽叫偷笑,你這話說的。不過眼見着,也不一定真是親近了,畢竟今日娘子到底是受了大委屈,情緒波動大,又累着了,殿下心軟讓娘子靠靠也并非不可,指不定明日就回歸原樣了。”
楊尚儀道:“我們不了解殿下,難道還不了解從小帶大的娘子?以我們娘子的性格啊,她不願靠着,怎麽都不會有你今日見的這一場面,看來是想通了。”
尤姑姑抿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