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下

七月初七,秦王大婚。

彼時華燈初上,映襯着十裏紅妝,更顯喜色濃重。四角墜着圓潤珍珠的八人擡火紅流蘇轎後,整整齊齊跟着一隊紅衣兵馬。

秦王嬴政一身大紅喜袍,兩手垂于身側,立在大殿門口。淡淡的神色間不見悲喜,僅默默看着花轎停下。

喜慶而喧鬧的的唢吶聲直沖蒼穹。白起候在隊伍末,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高臺之上、紅衣似火的男人。

他只覺得衆人吵鬧。

同樣是一襲喜服的新娘被攙扶出轎子,步伐輕盈。不用掀起蓋頭,白起就能知道她的表情——必定是帶笑的。嫁給秦王,這是多麽至高無上的榮幸,萬中無一。

新娘走近,嬴政微微蹙眉伸出右掌,似要執起她的的柔荑小手。

正在此時,變故橫生——

幾十個蒙面人從各處竄出,直奔秦王的項上人頭而去。

當即,白起扛起鐮刀,三兩步來到嬴政面前。“陛下!請随臣一同離去!”他喚道。

身後文武百官四處亂鑽,胡亂喊着護駕。瓜果甜點散落一地,打翻的酒壺溢出淡淡酒香。新娘被侍衛圍在中央,瑟瑟發抖,當真是我見猶憐。

嬴政擡眸,混亂的場面盡入眼底,卻不動,不言語。

白起替他擋掉幾次險些致命的襲擊,急道:“陛下!”也不敢動手扯他。

嬴政又看了片刻,見幾個刺客撲向新娘,才開口道:“衆侍衛聽令,護皇後周全,不得讓其受一絲傷。”

“陛下!”

“你也去。”他終于瞥了白起一眼,像是才發現這個人似的。

白起揮動鐮刀的手一抖,直接砍下一人的頭顱,濺起的暗色血液染紅了嬴政的半面臉頰,顯得他妖冶而美麗。

“陛下,臣……”他想拭去那片污漬,卻被男人偏頭躲過。那淡紅的唇一張一合:“你不聽話了,白起。”

自始至終,嬴政都面無表情,似乎這場刺殺只是無關緊要的小鬧劇。

“如果皇後死了,朕要你為她陪葬。”他一字一句道。

字字誅心。誅白起的心。

白起緊攥着鐮刀,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如果阿政受傷了,那女人也別想好好活着。

……

皇後被送進安全的偏殿,衆侍衛這才有餘力去保護他們的君主。

才回頭,一道藍影快速閃過,闖進包圍圈裏。鐮刀揮動,湛藍色的光劃了個圈兒,剩下的刺客死得無聲無息。

那藍影竟一把将秦王摟入懷中,嘴裏低喃:“你受傷了,是我的錯……”

“這是他們的血。”嬴政推了他一掌,沒推開。

嗅着懷裏人身上的血腥氣,白起忍不住又摟緊了一些。

嬴政任他抱着,擡頭對衆人吩咐道:“半個時辰內收拾好,朕今日便要完婚。”

饒是遲鈍如白起,也察出了怪異。

“為何……”

“噓——不聞、不聽、不問。”嬴政淡淡開口。

第二日秦王照常上朝。

只是臉色蒼白,腳步虛浮。

白起垂下眼簾,無名火起。那個女人對他的阿政做了什麽?!為什麽昨天還好好的今日卻宛如生了重病?!

不對,阿政才不是沒有警惕心的人。

白起又想起那一身褐紅血跡……難道是失血過多?

阿政騙了他?!!!

可為什麽?他不明白。

趁着嬴政獨自在寝宮批奏折時,白起推開門,大步闖了進去。

“何事?”嬴政右手持筆,輕輕緩緩寫下一個“準”,溫柔地像在描女子的眉。

白起不由得放柔了語氣:“陛下,是臣。”

“何事?”

“阿政……”他單膝跪下,揚起頭,滿目滿目都是眷戀。

“……何事?”男人恍若未聞,只單調地重複兩個字。

“昨日,你受傷了?”

嬴政放下毛筆,望着案桌前的藍色身影,反問道:“你不信朕?”

“當然信!”白起立刻回道。他全心全意信任着自己的阿政。

話剛出口,他看見對方似乎笑了一下,短暫得猶如出現幻覺。但那個淺淡卻迷人的笑容,已經深深定格于他的腦海中。

“我可以,看看嗎?”

嬴政微微皺起眉頭。

沒有呵斥自己的大膽冒犯,也沒有揮手讓暗衛将自己趕出去,只是蹙眉。看樣子在思考什麽。

白起用力吞了一口唾沫,發出的響聲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大概思考完畢了,嬴政站起身,兩手攥着衣襟,道:“看完就退下吧。”

!!!心跳倏地亂了好幾拍。

他看見,瓷白的肌膚,被暖色光映成紅色;他看見,精致的鎖骨,漂亮又性感;他看見,小巧的耳尖,泛起一層薄紅。

沒有傷口。

僅僅是肩膀上多了兩點紅痕。

白起不清楚那是什麽,只是憑直覺排斥、厭惡,他非常非常不希望阿政身上出現那種東西。雖說只有小小一團,并不明顯。

“看清楚了?”嬴政移開視線,躲掉了白起利刃一般的探究目光。

于是他回道:“沒有。”

秦王愣了一下。

白起也愣住了。

他怎麽可以對陛下說這種無禮的話!陛下聖潔又高貴,豈是自己這種只知殺戮的人形兵器能夠染指的?

——不知怎麽回事,他覺得自己的言行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嬴政當然不會遂他的願。慢條斯理地攏上華服後,輕嘆了一聲:“得寸進尺。”

“什麽?”白起沒聽清。

“退下吧,沒事別來煩朕。”金發男人垂下眸子,手握一支狼毫小楷,橫折撇捺,規規矩矩。

頃刻間,又成了淡漠疏離的模樣。

這才是帝王該有的姿态。

秋初,皇後有孕。

幾家歡喜,幾家憂愁。

秦朝第一戰神白起,被嬴政任命為皇後的貼身侍衛,護她周全直至産子。

某些不服秦王的權臣,匿名上書彈劾。說他大材小用,說皇後紅顏禍水。

白起直直往大殿中央一杵,冰藍鐮刀抗在肩上不離身,硬是逼着衆大臣不服也得服。

朝上風起雲湧,朝下風平浪靜。

十月後,皇後順利産下一健康男嬰。秦王賞其玉如意一柄、蜀錦曳地鳳尾裙一套、玉簪玉镯玉墜玉盤各十件、白銀千兩。

适時,普天同慶。

是日夜,秦王昏倒于寝宮,數日未醒。

白将軍代為處理朝政,無人造次。

“說不說。”

冰冷的刀刃橫在李太醫的頸側。他順着鐮刀望向那一身甲胄的殺神白起,腿肚子打顫。

“白、白将軍,陛下不讓臣告訴您……”

“既如此,留你何用?”白起揚起鐮刀,大有取他人頭的架勢。

“将軍!将軍!”李太醫喊了起來,“陛下得了不治之症!時日不多!”

白起僵了一瞬,手起刀落,“休得胡言亂語。”

鮮紅的血液噴濺一地,濃重的血腥味很快溢了出來。

恰巧,明黃床幔後的人影動了。

“陛、陛下?”

“白起?唔……”那個人影似乎想坐起身,或許是因為身體疲軟,才擡起頭就跌回枕頭上。

白起見狀趕忙丢了鐮刀,怕血氣熏着嬴政,又将甲胄也一并脫了,只着一身淡灰亵衣。“陛下,您可算醒了!臣這就扶您起來。”

“……好。”

掀開床幔,嬴政半阖着眸,唇色蒼白,蝶翼般的睫毛輕輕扇動。

白起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那略顯纖細的肩膀上,動作又輕又柔,像是捧着一塊嫩豆腐。

嬴政不由得皺起眉頭,“朕很重?”

“不重,很輕。”于他而言,輕得與豆腐相比也沒什麽區別了。自己的力氣一向很大,可以徒手穿過敵人的胸膛,捏碎正咚咚跳動的心髒。

面對同樣脆弱的阿政,他只能一再控制力道。不然輕則淤青,重則斷臂。

秦王被好好扶起,也沒追着這個問題不放,畢竟空氣中還彌漫着更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味。

“誰死了?亦或者,你又殺了誰?”他直直地望着白起。

“李太醫。”白起不太敢對上嬴政直白的視線,他怕對方會問自己殺人的理由,自己總不能說……

“噢。”嬴政卻是悟了,白起的心思他還能不明白?定是覺得李太醫在胡言亂語了。

“他說的是實話。”

實話?什麽實話?

他健健康康的阿政,得了不治之症?

嗤!白起不信。

嬴政見他沒說話,知是沒當真,只好道:“罷了。你先将皇後的情況說一說。”

“皇後……”白起躊躇了一秒才道:“被暗殺了。皇子倒是無恙,有三位奶媽看着。”

“如此,甚好。”嬴政眨了一下眼睛,竟是沒有發火的傾向。

“是臣看護不周,望陛下責罰。”白起主動跪下請罪,是他一時疏忽讓刺客得逞。可是以阿政對皇後的看重,不應該得知此事後仍一臉平靜啊。

“你做得很好,朕為什麽要罰你呢?”

白起看見,阿政笑了。很輕很輕的一個笑容,卻耀眼得不可思議。他發現,自己對陛下,又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白起啊白起,你何時也成了沒有定力的人?他垂下腦袋,在心裏狠狠唾棄自己。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驚跑了他所有的別樣心思。白起坐上床沿,慌忙将嬴政摟進懷裏,虛虛拍着對方的脊背。

又是幾聲重咳,薄被突然染上幾點鮮紅。

紅得刺目。

“你看,朕沒騙你。”

嬴政又笑了,仍舊美豔不可方物,然而白起的心已墜入冰窖。

夏去冬來。

冬日,本是屯肉養膘的好季節,陛下的身體卻日漸消瘦。遠遠往去,竟是比女子還要單薄幾分。

起風了。白起急忙為他裹上狐裘。

“朕怕是熬不到春暖花開之時了。”嬴政站在廊下輕嘆出聲。

身側的白起不置可否,只幹巴巴地說道:“陛下,天又寒了,咱們回去吧,寝宮裏生了爐子。”

“白起。”

“臣在!”白起随即跪下。阿政許久沒有用如此嚴肅的語氣喊他全名了。

“朕要你護太子登基加冠,期間由你代理朝政。”

“臣,遵旨。”

“朕要你攻破南疆,守我大秦太平。”

“臣,遵旨。”

“很好!朕欣賞你這身氣魄!”嬴政長袖一揮,眼眸發亮,嘴唇也紅潤了不少。

白起畢恭畢敬地垂眸叩首。

他的阿政,就該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

嬴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朕乏了,回去吧。”

“是。”

“白将軍,你可有心願?”才行兩步,嬴政再次開口了。

陛下又喊他白将軍了。白起失落了片刻,仍是認認真真答道:“陛下的心願便是臣的心願。”

“是麽。”嬴政小聲喃喃:“将死之人,有何顧忌……”

推開寝宮門,暖氣襲來。

白起先将大門拴好,以防漏風,接着為陛下鋪開厚厚的棉被。阿政近日愈加畏寒,他巴不得對方整日整日待在溫暖的寝宮裏,不要出門,以免加重病症。

嬴政順從地鑽進被子裏,眼睛一眨一眨的,漂亮極了。

“朕要你……”

白起靜靜等着下文,卻遲遲未等到。

他這才驚覺,根本沒有下文!

“阿、阿政,我……”

“朕的心願,便是你的心願,你忘了方才自己說過的話?”

眼見着阿政又冷下臉,白起趕忙解釋道:“我、我怕傷着阿政。”

“嗤!”嬴政冷哼一聲,“你把朕當什麽了?一塊豆腐?”

可不就是麽。

白起默默咽下這句話。

事實上,阿政的确如豆腐一般,又白又軟又滑,令人愛不釋手,巴不得一口吞入腹中。

□□過後,嬴政沉沉睡去。

白起将人攬進懷裏,半點睡意也無。這是阿政,他抱着他的阿政,他擁有了他的阿政。

他多想這一刻就同阿政一起死去。他不在意兵權,也不在意富貴,他只想永遠永遠陪着阿政。

陪着阿政……

冬月十七,秦王駕崩。

彼時天下同喪,白花紙錢遍地,哀聲一片,無人敢在此時操辦喜事。

十六年後,太子繼位,皆稱秦二世。

戰神白起再入南疆,征戰四方。

又四年去,秦二世弱冠。

恰逢春日,陽光舒坦,滿城花香。

白将軍為其統一天下,同日于邊關墜下山崖,屍骨無存。

秦二世聞之,大為悲痛,哀道: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白将軍。”

“朕要這天下,都姓了秦!”

“如你所願,阿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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