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動是在計劃中發生的。

在船艙裏傳來壓抑的哀嚎和鬼佬刺耳的喘息笑聲時,在點着大煙的船長又在他的船艙裏吞雲吐霧時,在周香公跪在神像前叽叽咕咕念着他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谶語時。

所有悄無聲息的準備完成了。

大副夏烈命人新取了一壺酒靠在船舷上看漸漸紅~潤起來的夕陽,雲蒸霞蔚,姹紫嫣紅。

瞅着是美。

朝起紅霞晚落雨,晚起紅霞曬死魚。

夏烈仰頭喝了一口酒,酒在喉嚨滑下,他皺起眉頭,裏面的水摻得又多了些。

甲板上處處是低低嗡嗡咕咕的說話聲,賣~身漢們大多面色惴惴,交頭接耳,船艙裏面年輕人的叫聲屈辱刺耳,沒有人再有心情享受這難得的陽光。

“把他們都帶下去。”他揮揮手。

兩個站在人群中的巡丁卻沒挪步。

夏烈皺眉喝道:“麻利點,怎麽跟個娘們似的!”

巡丁們仍然沒動,夏烈火起,順手将酒壺扔過去,正中一個巡丁的頭:“死人啊你?聽不見活話?”

啪嗒一聲,酒瓶砸在地上,滾了兩圈,摻了水的酒香迅速蔓延,和酒水一起氤氲開的還有地上刺目的殷~紅,巡丁和酒瓶一起摔倒在地上,他的喉管被割開,滾熱的血沸騰似的還在從腔子裏面噴湧~出來。

砸死了?

夏烈一時愣住,下意識看了看巡丁又看了看地上的酒瓶。

酒瓶完完整整,咕嚕嚕打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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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呼應他那可怕的猜想。

第二個巡丁也倒了下來,夏烈渾身一震,伸手就去摸槍,手指剛碰到槍,一罐滿滿當當沒摻水的酒在後腦勺砸響,砰的一聲,撲鼻而來的酒香扣了他滿頭滿身,夏烈頭暈目眩,他回過頭去,穿着身後渾身濕漉漉兩個賣~身漢一手扯着長繩攀在船舷邊。

有溫熱的液體迅速湧動出來,夏烈倒在地上,殷~紅的晚霞熾~熱千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不甘心伸出手,緩緩向船艙的位置爬,那裏有他藏起來的槍械,還有這趟差事私接的錢財,有了這些錢,這次之後,他便可以回去捐個官,将那心心念念的王家閨女娶了,風風光光衣錦還鄉。

可是,這幫可恨的賣~身漢、暴徒……他嘴巴哆嗦着,喉嚨斯斯作響,用盡全力向前伸手,爬過去。

一只腳毫不留情踩下去,将他最後的掙紮踩在甲板上。

馮減雨擦了一把臉,黃昏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回龍鎮的同族們一呼百應,幾個後生跟着他快速向船艙跑過去,腰上身上胡亂別着搶來的沾滿血的長刀短刀,個個都不同程度挂了彩。

艏尖艙、錨鏈艙、舵機艙,每組人都有不同的分工,馮減雨跑了兩步,突然想起什麽,揮手讓幾個同族去起居甲板處。

——如他軍師一般存在的程砺,正是需要援助的時候。

程家祖籍在青州,祖上也是長戟高門的門戶,後在廣州城公行發跡,十三行最盛之時,回龍鎮亦大受恩澤。然虎門銷煙後外戰疊起,當初的英雄被流放,雖有谕帖在手,使力最大程家也大受牽連,家産罰沒從此中落,程砺比他少四歲,并不曾交往過,回祖地時父母俱殁,身旁只帶了個病怏怏的弟弟。

馮減雨一直不明白,以程砺的才識,無論是在廣州城還是泉州城,謀生晉升都是綽綽有餘,為何要舍近求遠來走這一遭九死一生的苦路。

但程砺的過去他自己只字不提,他也不問。

程砺的才識足夠讓人肅然起敬緘默閉嘴,馮減雨需要這個程姓人的意見。

幾個後生上了起居甲板,裏面不堪的聲音仍在斷斷續續。

他們左右對看一眼,從第一個門開始,一個回身砰的撞開。

光着上身的程砺正好站在門口,穿着巡丁的短褲,濕漉漉的衣裳扔在地上,露出彪悍的胸膛。

那短命的洋佬腦袋呈一個奇怪的姿勢,耷~拉着身子趴在床邊,旁邊地上還有個光身子的監兵巡丁。

“阿砺哥!”他們臉上透着快活的笑意,“嘿,和您說的一樣,一個不少。”

大副、二副、大管輪,機艙外面的巡丁和貪生怕死的打手……

一個不少。

“現在,就只剩下這些洋佬了!”

程砺突然想起什麽,立刻快步向艙最裏面走。

第二個房間的矮子鬼佬正舒暢着,渾然忘我,一個漢子摸進去,一刀從床~上砍下來。

第三個,第四個,也大同小異。

到了第五個房間,程砺停下腳步舉了舉手,示意其他人稍微等一下。

門和其他艙門不一樣,上了鎖。

他擡腳踹進去,門板在艙壁上來回晃悠,并沒有意料中的驚呼和尖叫。

黃昏的海上,風已經涼了,暗沉沉的黑色自海面蔓延至天際,零星的晚霞和夕陽最後的光芒印在小小的客艙裏,一個瘦弱纖細的身影喘息着靠在艙窗上,一手拽着扶手,一手怪異的扭曲,少年全身微微顫抖,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将他吹下去。

少年回過頭來,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上,陰影在他臉上投下濃墨重彩的黑色,叫人看不清神色。

“別跳。”程砺說,他一腳踏進去,腳底踩出了水花。

深色的水順着打開的艙門流淌出來,外間的幾個後生愣了愣。

地上的水早沒有溫度,透着詭異的紅,涼涼的貼在腳心,叫人想起底倉下面那黏糊的觸感。

程砺站在那裏,沖少年伸出一只手去,聲音溫和了些:“不要怕,你安全了。”

船外天邊最後的光芒照在程砺幹淨的臉上,他的眉眼在海風中清明之極,投着半海瑟瑟斑斓半海漆漆如墨。

屋子裏面一片狼藉,地上和船上都是噴濺的水還有刺目的紅。

少年怔怔看着眼前的人,緊繃的肩膀并沒有柔和下來。

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年衣衫碎裂,半張臉上都是血,一只眼睛腫了,裸~露出來的胳膊脖頸全是淤傷,顫抖的手背上還在慢慢滴躺着鮮血,少年擡起頭來,看着四周湧進來的人群,他似乎松了口氣,傷痕累累的身體帶着劫後餘生的輕~顫,就像一只快要碎掉的玉器。

程砺伸出手去握住少年幾乎虛脫的胳膊,寬大的手掌溫暖有力,少年眯縫着眼睛狼狽看他,聲音強弩之末般的輕:“謝謝。”

少年的聲音溫潤柔軟,帶着南國特有的腔調,教他無端端心下發~癢。

手指尖的觸覺柔軟冰涼。

殷~紅刺目的血,從木牆上一直流淌到他的腳底。在她的腳下,那個禿頭胖男人倒在另一邊。

他是如何幹掉這個洋佬的,已經不重要了。

那是誰都不想再回憶的一個夜晚。

暴力和零星的反抗帶來的對峙和殺戮在夜色濃郁的時候接管了這艘搖搖欲墜的老貨船,按照起事者們事先的計劃,所有的暗哨明崗位都以血的代價獲得成功,奄奄一息的船長在大煙的鼻涕眼淚和幻覺中被扔下了海。

豬仔船和其他貨船不同,一般不會攜帶多餘的財物,即使他們将所有打手扔進去黑漆漆的深海,也得不到多的一錠銀子。

馮減雨帶着狄勇勇的後生又從船艙角落裏拖出一個戰利品。

是渾身哆嗦的周香公。

馮減雨瞅他那樣子就來氣,伸手去拽他衣襟:“娘的,能不能行?”

“不能……”周香公聲音帶着哭腔,“他們的事情我不知道呀,我吃素,我,我連雞都沒殺過。”

“嘁,所以你小子才連雞屁~股都吃不上。”

周香公身上亂七八糟挂了一堆神像佛龛,符箓披挂,他抖着身子掙紮:“我、我就是個燒香的,我供着這博達號的神……啊,你要幹什麽,娘娘們都在天上看着呢!”

馮減雨一腳踹過去,舉起手上的刀:“老子還偏偏……”

“阿雨哥!”他的手被扣住,程砺阻止他,“他沒有沾過血。”

“鬼才信!”馮減雨惡狠狠看着周香公,“要不是他說什麽龍風,要祭海,那兩人怎麽會被……”

程砺搖頭:“他們早已死了。”

馮減雨僵持着不肯收手,忽然感覺一股溫熱的液體漫過他腳底,他低頭一看,卻是周香公尿了一灘,周圍幾個漢子頓時哈哈笑起來。孬種,真晦氣!馮減雨滿頭黑線,更是惡心和這孬貨費時間,一腳踢開他走了。

周香公渾身惡寒,戰戰兢兢向程砺道謝,程砺低頭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竟比剛剛那人更叫人害怕,周香公結結實實打了個大哆嗦。腦子裏沒來由想起一句話。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從黃昏到深夜,那些驚恐不安的賣~身漢仍老實坐在甲板上,看着打手們被一個個放血扔進海裏,不管外面如何翻天覆地,于他們而言,好像都是沒關系的。

有人想要動,都被身旁的老鄉和熟人拉住了手。

中立對他們來說是最安全的。

上半夜的時候,船上徹底恢複平靜。

回龍鎮的後生們,一個個殺紅了眼,挂彩負傷,兇神惡煞。

馮減雨也挂了彩,腳上被砍了一刀,他不滿意自己的形象,推程砺替他去安撫衆人。

“最好是讓他們規規矩矩的,如果不規矩,那也怪不得我了。”

程砺點頭。

英俊的男人走上前來,海風很大,吹得他的聲音低沉且遠,黑漆漆的甲板上點燃了一盞盞玻璃油燈。

他的眼睛溫和而又深沉,目光所及,戰戰兢兢的人群都安靜了下來,只盯着他。

“我叫程砺,來自回龍鎮,這些都是我的鄉鄰,和大夥一樣的苦出身。為了出這一趟海,我賣了我的祖宅、老家的三分地,還得有兩年的苦力契約。”

“我只想活着到南洋,踏踏實實做兩年工,贖身之後安身立命将家人接來,這些也都值了……”

“都是來自同一塊地的老鄉,在場的哪一個出來,不是和我一樣——費盡盤纏,欠了一身爛皮債,甚至抵押兒女,這些都為了什麽,為了我們自己嗎?是,也不是。是為了我們的家人,為了活下去,你我都知道,我們的命,就是他們的命!”

“可是現在,有人要我們的命,要我們家人的命。我們該不該反抗?!我們要不要反抗?!”

他抖落手中一本名冊。

“這些公頭船霸,他們吃人不吐骨頭,三分價添到七分,他們一頭拿着雇主的錢,一面壓榨我們的血汗。這還不算。他們為了多掙錢,夾帶私活,名冊裏足足多了一百人。一百人!比原來少五分之一的水和食物,我們根本撐不到靠岸那天!這個時候怎麽辦?這本名冊,就是我們的生死冊,他們就是惡鬼判官,這些勾×出來的人,個個都是簽了質押的契工!誰該死、誰該活,他們早就盤算好了!”

四下一片靜谧,溫順麻木的靈魂眼眸中有了情緒。

“我們誰都會有死的那天,但不是在這裏,更不是死在這個時候……想想我們的家人,想想我們的父母妻兒,我們,死不起,我們,也不能死。”

甲板上的賣~身漢們擡起了頭。

一個已經快咽氣的打手被擡了上來,啪的一聲扔在甲板上。另一邊是新鮮的水和食物。

馮減雨不知是不是嫌程砺不夠狠辣,他自己還是親自出馬,扶着□□站在屍體前,眼底閃過一絲狠厲:“既然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那就拿出點誠意來。”

他一扭頭,狄勇勇将一把短刀扔在打手身前的地上。

從第一個猶豫的人開始動手,直到人人手上都沾了血。

大約是為了平息自己的罪惡感,有人叽咕了一句:“這是他們應得的。”

“應得的!應得的!……”甲板上陸續響起應和聲,不知道是說這些死在海裏的打手們罪有應得,還是他們拿這些東西心安理得。

一起動了刀,一起喝了水,就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

馮減雨毫不擔心會有什麽告之類的事情,遠洋貨輪上暴動并不少見,那些招人的莊園礦場要的是活人人,這些契約賣~身漢們要的是活命,誰會有心思去為這些蝼蟻一樣的客頭打手說什麽呢?

程砺目光微動,不動聲色移開,神色懶怠,順手去翻手中的名冊。

粗糙的紙上填滿了墨汁。

“這個名字倒是新鮮。”旁處一個識字的後生湊過頭來。

燭火的微光中,程砺看見名冊上粗楞的毛筆字。

姜鹿爾。

柔軟溫暖的名字,夾雜在一堆三炳李二蛋裏面,讓粗糙的字也有了些清新的意味。

“姜鹿爾。”程砺念了一次,幾乎舌尖心頭同時一轉,便下意識由着名字匹配着人,想到了那清荷般的南音和少年。

此時,那個受了重傷的少年一直昏迷着,肩膀後側是深可見骨的傷口,略微會些醫術的周香公正奉命給姜鹿爾止血上藥,他的褲子已經幹了,屁~股上留下一大塊尿漬,看着既狼狽又可憐。

黎明前漆黑的夜和海風緩緩撩~撥,搭上程砺挺拔的身體,直到将他整個人隐匿起來。

他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滑過,翻頁。姜鹿爾的名字在私授一列。

所以,他是被人拐上船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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