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香公正靠坐在他的長條凳上,嘴唇幹裂皺褶,全是脫落的白皮,每咽一口唾沫都像折磨。
船上吃食少了後,分到他手裏的更是幾乎沒有。
現在,船又快要靠岸,傷患好得七七八八,更用不着他這個預測風雨的遺犯。
那些人甚至巴不得他早些死哩。
他靠在船舷的陰影裏,恍惚看着那幾只飛來飛去的蛾子。
唉,那幾只蛾子腿上的肉又鮮又嫩,翅膀有油,屁~股頂翹……他真想一口咬下來,嚼碎了咽到肚子裏去。
船的外面海浪翻滾,濕漉漉的水聲萦繞身邊,看得到、喝不到,心如刀絞。
忽的聽見一聲咳嗽。
周香公轉過頭,一只水罐晃了晃,昏暗的燈光,握着罐子的手青紫斑斓,手指上還有他包紮過的舊布條。
他的眼睛盯着水罐不動了。
“喂。”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周香公費勁移開眼睛,先看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
是那個叫姜鹿爾的小後生。
她的臉被髒兮兮的布條包住大半,看着像只剛從窩裏滾出來的小貓,眼睛微彎看着他。
“要水嗎?我想和你做個交易。”聲音慢而低。
周香公喉頭一滾,緊接着眼裏放出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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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船上能在船上待這麽久,雖守着菩薩,卻從來不是菩薩心腸,交易?能有什麽交易?還不是想和那些窮鬼一樣,想要詐出船長昧下的那些私房錢……周香公不由自主瞟了一眼欄杆外的深海。
這麽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夠住她的胳膊,然後奪過水罐就勢順手推下海裏去……
姜鹿爾渾然不知般将水罐遞得更近了一些,明晃晃的水啊。
真傻。周香公想。
姜鹿爾看着他,慢慢笑了笑,水罐移到了周香公頭頂,卻沒有送到他嘴邊,她手一彎,小水罐的水嘩啦啦倒了下來,淌了他一脖子。
“看來你沒想好,也不是很渴,等你想清楚再談吧。”
周香公:……
嘩啦啦清脆的水聲……
水……
周香公瞠目結舌看向姜鹿爾,她卻已經毫不猶豫轉身走了。
經過這次教訓,接下來的交易變得很順利,本着有水就是娘的原則,周香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特別對他知道的南洋風土習俗和哪裏的女人漂亮又便宜更是娓娓道來。
如今的南洋為幾大勢力瓜分,西班牙人、荷蘭人、英國人是各個土王蘇丹背後的靠山,華人人數雖多,卻囿于生計,并沒有足夠的權利,能在雅加達和馬尼拉做一個礦主和種植園主,那已經是當地的甲必丹這樣的華人代理人級別了。
但是他們要去的這個島不一樣。
多多島是唯一一個華人勢力能和當地土王平分秋色的地方,這個馬六甲旁處的島嶼豐饒美麗,兩百多年前的火山爆發帶來了豐厚肥沃的土地和數不清的露天礦産。
多多島也是南洋為數不多的中立島嶼,幾大勢力都有自己在當地的代言人,黑幫、社團林立,勢力盤根錯節,當地教派和口音一樣多,如他們號稱的那樣,海納百川,信仰自由。
在這裏唯一不歡迎的,就是窮人。
“島上教民很多,基督教天主教常常派發面包,當地人的昆德利共食儀式也不錯,但是他們的菠蘿總是蘸鹽和搗碎的鮮辣椒,青芒果偏偏加醬油,我不喜歡……對了,到了島上,最好順便信一信印度教。”周香公說到這裏,突然眨眨眼睛,意猶未盡的笑了笑。
“為什麽?”姜鹿爾問。
“呵呵,以後你就知道了。”周香公舔舔嘴唇,猛地喝了一口水。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喧嚣聲,整艘船被響起的擁擠聲驚醒了。
發生了什麽事?姜鹿爾悚然一驚,立刻站起來。
所有人都奔向甲板,旁邊快速跑過的一個少年瞅到姜鹿爾大聲喊道:
“走啊!發吃的!在發吃的啊!”
她松了口氣,松開按在兜裏的手。
整個甲板都被能找到的各種各樣食品占據。
所有華人遠洋的航船上必然帶着兩樣東西,棺材和種子,現在棺材被打開,裏面倒滿的淡水中,豆類都長着長長的莖葉,旁邊燒開的大盆裏,燙熟了的綠葉菜沾上旁邊的肉醬或者辣椒面,裹上一層薄薄的面皮,人人都有份。
“他們是瘋了嗎?”周香公跟在姜鹿爾身後戰戰兢兢問。
狄勇勇站在長凳上大聲宣布,這是上岸前最後一頓。
“周香公已經測算過,還有一天就可以到岸。”程砺的話讓衆人放下了最後的顧慮,還剩一天,現在不吃,等着上岸留給別人嗎?
一路忍饑挨餓的賣~身漢們所有的理智全部扔到了爪哇國,興高采烈和歡聲響徹甲板,美酒加滿了水,人人都争先恐後的拼命往嘴巴裏面胡吃海塞。
“啊,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鬼鬼祟祟正想撿一杯羹的周香公聲音被淹沒了,話還沒說完,就被兩人拖走了去。
姜鹿爾聽到卻沒有回頭,她擡頭看向鶴立雞群的程砺,海風鼓動她包裹在頭上的布巾,深夜孤海,她即将低頭的時候,對方回了她一個邀請的微笑。
夜風很大,海浪濤濤。
海水那麽深,深色的海底透不過陽光,這樣的情況,哪裏像還有一天就可以靠岸的近海。
如她預感的那樣,船繼續航行着,日升月落,已經三天過去,可是海岸線根本就看不到頭,食物告罄,淡水緊張,僅剩的一點淡水在馮減雨的強勢平均分配下,每人只有勉強吊氣的份,人人都用幾乎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瘦下去。
疲憊和死亡籠罩在每個人心頭,除了眺望遙遠的海平線,幾乎沒人舍得浪費多餘的力氣,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漫長的等死,又是兩天過去。
姜鹿爾縮在傷患專用的鋪房角落裏,悄悄将最後一點餅填進嘴巴裏,她放在身旁的水罐不多不好,還有一小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罐底的水似乎始終保持一個刻度。
她臉上的青紫已經褪去,肩膀的傷口也已經結痂,近一周的饑餓,讓她的臉更小了,坦胸貧乳,幾乎一吹就會倒下。
她再也沒見過周香公。
每個人都在咒罵這個胡亂判斷海距要拖着大夥一起死的惡棍,在船上的賣~身漢憤怒到達頂點時,周香公被公審處決了,那天晚上,他被塞住嘴巴,八個面黃肌瘦有氣無力的漢子費力擡起,扔進了波浪滾滾的海裏。
在他一次次以神仙的名義處決賣~身漢時,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被處決。
姜鹿爾連起來圍觀的力氣也沒有了,她躺在鋪位上,一晚上看着搖晃的船頂,就像幼年時躺在母親腿上看着搖晃的列車窗,生命曾經很美好,生命未來也可能美好,可惜,她将和大多數人一樣,死在現在吧。
最後的水也吃完了,船上的賣~身漢們,有的看人的眼神都不對了,先從大~腿胳膊開始落眼。幸而還有水。人人瘦骨嶙峋,走路需得扶着欄杆,海浪微微一動,就倒下一片,連馮減雨和程砺他們也都瘦得脫了形,乍一眼看過去,活像一群從地獄爬出來的餓死鬼。
轉機出現在某一天黎明。
遼闊的水平線上出現了新的貨輪的影子,轟鳴的汽笛聲在海水裏蕩漾,程砺費力拉動缰繩地将旗杆上瑪裏艾特信號旗排列得更整齊一些,船尾的龍旗破破爛爛,勉強撐着沒被刮走。
巨大的貨輪緩緩逼近,紅白藍的荷蘭國旗張揚醒目,最後在破爛的貨船前停了下來。
程砺不動聲色松了口氣,一手拉着旗繩,擡頭看向對方。
豎菱形的F旗一列,在國際信號旗幟中代表foxtrot,即我船出現故障,請求與貴船通信。
而緊緊相鄰的另一列,用數支信號旗旗幟鮮明的打出了財富作為回報的話語。
這樣強烈的求助,有可能引來強盜,也有可能引來幫助。
尾樓甲板縫隙的姜鹿爾也跟着松了口氣。
——他們暫時得救了。
而她,也立刻明白了他們之前、不,是他的行為的真正含義。
作者有話要說: 請注意:以下作者專欄如果點擊收藏!!!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要瘦三斤!!!不信你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