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救援比想象更加順利,不知道程砺和這幫荷蘭人說了什麽,他們派人來簡單視察後,不僅送來了食物,還派過來幾名熟練的船員,并一路引領着他們向港口駛去。

“很近。”操着生硬漢語的荷蘭二副安撫他們。

果真,一天以後,船上便挂出了将在港口進行隔離檢疫的L旗。

船終于要靠岸了,看到陸地的一瞬間,很多人心頭一松,眼眶跟着熱了起來。

姜鹿爾将最後一口水倒進嘴裏,緊了緊頭上已經看不清顏色的布頭,扶着欄杆站了起來。

船靠近碼頭,系泊牢靠後卻沒有收到下船的命令,程砺和這幫荷蘭人做最後的談判,很快雙方便達成了共識,幾個荷蘭人下船的時候,同時擡走了兩個面黃肌瘦的少年。

“為什麽不打W旗,說我們需要醫療援助?”狄勇勇留意着動靜低聲問馮減雨。

“程砺說,我們這樣的船,如果打出醫療援助的旗幟,別人只會以為有瘟疫霍亂,沒有人會理睬我們。”馮減雨回答。

“大哥,你真的相信他……”

姜鹿爾從旁邊走過,狄勇勇立刻收了聲。

這裏并不是多多島,而是進入南洋的第一道關口,英國人的新加坡。

所有人必須從檢疫地聖約翰島通過檢疫後,才能取得新加坡派發的登岸憑證,然後輾轉南洋各地。

姜鹿爾走得很慢,這段時間的饑渴,耗盡了每個人的脂肪和體力,遠遠看去,都是一樣瘦骨嶙峋的難民模樣。

因為已經安全地的緣故,周遭也有了不同的議論聲。

“那晚上扔那香公下海的有我兄弟,他悄悄跟我說,別看他們給捂嘴啊捆綁啊,那人其實都硬了,早死了。”

“啊……你是說,他們是為了找借口問出這船上銀錢的下落,然後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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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沒說過。”

“難怪,難怪……”

姜鹿爾低下頭,藏住眼底的情緒。

這大約就是好心當做驢肝肺的最好寫照。

——周香公遲早要死,但是不能早也不能遲,早了沒有他勘察天氣風水,可能出問題,遲了若是遇上告發,他們可能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沒有莊園主會喜歡随時可能反戈相向的契工。

——讓他們自自然然地餓得快要死卻不會死,瘦骨嶙峋偏偏欲倒,再通過洋佬收留作為新的客頭進入南洋,還有比這更穩妥的方式嗎?

是的,如果她沒有猜錯,程砺打出的那句“財富作為回報”,并不是說船上所謂的船長那一點渣渣錢,而是他們這一船上的人。只要荷蘭人作為新的客頭照着名冊和契約上面的要求推進交易,他們能得到一筆巨大而毫無風險的額外財富。

要知道,如果沒有足夠有背景的客頭,他們的命運将被完全掌握在港口的腐敗長官手中——而對他來說,如果售賣出去幾百個“罪犯”肯定比一個個核對這幫契約華工的身份來得簡單劃算。

可惜,這幫人根本理解不了這一點,反而,如果他們但凡有一個人能聽懂程砺的對話,他将會像周香公一樣被撕得粉碎。

想到這裏,姜鹿爾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程砺。

沒想到對方正看向她的方向。

姜鹿爾心頭一動,再定神看去,他并沒有看她,似乎剛剛只是她的錯覺。

草草吃完最後一餐,貨輪旁處來了數艘小船,衆漢子被吆喝着上了船,姜鹿爾特特留意,那程砺也在船上。

小船沒入海洋,又不知道東西南北走了多久才停下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彎細沙碧浪擁簇的島嶼。島上矗立着一排排木屋,外間用圓木大栅欄隔開。

這就是聖約翰島,進入新加坡前的第一道屏障。

荷槍的打手在島上來回逡巡,上岸的人都被驅趕着向裏面的木屋走去。

一排排的木屋冒着蒸騰的霧氣,裏面間或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叫聲。

姜鹿爾毛骨悚然,牙關扣緊,手指捏住自己衣兜,她的心砰砰亂跳,被人群推攘着,身不由己往裏面走。

剛到外間栅欄處,便聞到一股股濃郁的硫磺味道,這被稱之為地獄的味道在此地肆意蔓延。

姜鹿爾心頭猛地一沉。

果真如她所想,人群剛被推攘進去,熱騰騰的水汽和硫磺味道撲面而來,一方寬闊的硫磺水池裏綽綽約約,岸上髒兮兮的衣裳堆積如山。

霧蒙蒙的水汽裏只聽見巡丁大聲、生硬的叫喝聲。

“脫..衣服!下~水!脫~衣服!下~水!”

姜鹿爾僵直在一旁,幾個月污穢的海上生活,這些賣~身漢們早就迫不及待了,破破爛爛的衣裳随手一扯,就跳了進去,撲騰撲騰跟下餃子一樣。

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她回過頭去看門口,磅礴的陽光照進霧氣裏,只能隐隐看見外間打手背上的槍~杆和巡丁們不耐煩的呼喝。

——從這裏跑出去……和找死沒什麽區別。

姜鹿爾轉過頭來,一具具黑乎乎的身體在面前朦朦胧胧晃過,她渾身呆滞。

——留在這裏……和等死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姜鹿爾忽的有些絕望。

就在這時,一只結實有力的臂膀攬住了她的肩膀,緊接着頭頂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水不深。”

……這不是水深不深的問題好嗎?

緊接着下一刻,臂的主人順手一扯,她的衣服散開大半,姜鹿爾瞳孔猛縮,幾乎沒有遲疑,立刻跳進水裏,濺起半池水花。

水果真不深,剛剛到胸口。

她驚魂未定站定,聲音的主人也下水了。

“看吧,我沒騙你,水不深——不會淹到你的傷口。”他站在她面前,水不過到腰,露出瘦削精煉的肌肉。

“……”姜鹿爾渾身僵硬。

“這幾個月——都太髒了,按照慣例,硫磺浴後,再等十天,如果沒有發燒,就可以分配莊園。”他将水澆到身上,滾燙的水珠四濺,白~皙的皮膚漸漸露出來,“——我以為你都知道。”

姜鹿爾何其聰慧,立刻明白他說的是自己私下向周香公買消息的事情。

那麽,那些水罐裏面多出份量的水,并不是她的幻覺,大約也是他的照顧了。

可是,他為什麽要關照她。

姜鹿爾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不用客氣,你和我弟一般大小,長得也像。”他的聲音溫和,聽起來人畜無害,“便是叫我一聲大哥也是應當。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他捧了把水,澆在臉上,溫和英俊的輪廓清晰起來。

是把她當做弟~弟關照了麽。

她想起那日暴動時他說過,他是為了他的弟~弟才舍身到南洋來的,他既識字,必不是尋常莊稼人,但為了家人能有這樣的犧牲也算是有情有義,鹿爾心中的顧慮頓不由少了兩分。

缭繞的水汽将衆人的身體都隐藏起來,除了近在咫尺的程砺,姜鹿爾別開眼睛,又聽他說:“我看過你的名冊,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是既然到了這裏,真想好好活下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老老實實做上兩年,到那時候,贖了身,想去什麽地方都可以。”

“不要生出逃跑的念頭。”他警告,“如果你想活着回家。”

他頓了頓:“至少現在。”

“謝謝。”她說。

異鄉對同類特有的親切感,加上小小的互動,兩人的距離近了不少。

池子裏人不少,旁邊一個同鄉搓~着搓~着擠了過來,忽的一愣。

“看不出來啊……”他沖姜鹿爾擠眼睛。

“看不出來什麽?”姜鹿爾後退半步,極力控制自己拔腿狂奔的念頭,強做鎮定。

“看不出來,餓的這麽瘦,還有點小胸~肌——平時沒少練吧。”他眼睛越過抹布看向她平平坦坦的前~胸。

姜鹿爾感覺所有血湧上了臉頰。

她身體立刻往下一沉,肩上已愈合的傷口碰到硫磺水,猛然一疼。

“不過。”那漢子搖頭,“在這裏幹活,憑的是真力氣,可不是那些花架子。”練得再好,身板力氣跟不上,也沒用。

姜鹿爾:“……”

他說完順手在水裏淘了淘,摸出塊抹布,先看眼程砺,還是果斷遞給姜鹿爾:“來,幫哥擦擦背。”

姜鹿爾:“……”

程砺上前一步,拿過抹布,面無表情居高臨下接話:“他肩膀疼,我來。”

他鐵鉗似的首扣在漢子肩膀,漢子還沒來得及推辭,程砺向前一搓,漢子便身不由己向前猛地一撲,勢頭太猛,還順扯掉了旁邊狄勇勇的裹身布,兩人齊齊摔進水裏。

過了一會兒,從水裏爬起來的狄勇勇臉色有點奇怪。

他這暴脾氣竟然沒有去揍那肇事漢子,也不洗了,蒸騰騰的白氣間,他一甩身就走了,臨上岸時,側頭同情看了眼姜鹿爾模糊而緊張的臉。

泡夠了時間,漢子們一個個陸陸續續上了岸。池子裏的人越來越少,姜鹿爾緊張貼在岸邊,她的衣裳本來就不能稱之為衣裳,剛剛又叫程砺扯爛,只能勉強遮住半個身~子。她正窘迫焦急間,忽然頭頂傳來一個聲音:“衣裳。給你。”

她仰起頭,正好看見一雙漆黑平靜的眼睛,程砺穿着寬大的黑色布褂,彎着腰,一手托着衣裳遞給她。

“剛剛吓到你,真是抱歉。”

姜鹿爾搖頭,肩膀上的傷口隐隐有裂開的撕裂痛楚,好在衣裳寬大,可以稍稍緩解。

流淌的硫磺水從更遠處的泉眼裏冒出來,然後加了新藥後源源不斷沖刷着這汪已經變成灰色的池水。

消毒完的人群都被驅趕到另一處露天的吊屋裏,除了頭頂有個頂,四下漏風。

在這裏他們将進行防疫的第一次隔離檢查。

打手負責看押,然後将發燒的人全數帶走,熬過十天,就可以進入下一個新的征程。

姜鹿爾傷口被刺激後,輕易不敢動,好在食物充足,加之休息足夠,老天眷顧不但沒有發炎,反而加快了痊愈。這幾日,吃的足夠,連帶臉上也長了些肉。

男人們在一起,除了升官發財這些話題,免不了就是女人。

如今到了南洋,又基本都是第一次來,原來在客頭和鄉書上描繪得栩栩如生的南洋女人們,妖~嬈的吉蔔賽女人、婀~娜的印度女人、塗着白~粉的土著女人……這一切,馬上會真實出現在眼前,任誰也不禁心~癢難~耐、翹首以盼。

有人盤算着一年掙下來的錢還得先留下一些嘗嘗滋味,也有人大言不慚準備帶幾個婆姨回家——聽說多多島有些女人還得娘家陪送嫁妝才能嫁出去,這樣的好事,對這些被聘禮壓得腰疼的漢子來說,真是比窮書生中狀元娶宰相女兒還要神奇的存在。

但是他們無論講得多麽起勁,都回避着姜鹿爾,偶爾還要附帶投過去一束同情的目光。

到底是同鄉,馮減雨并不想事情鬧大,便責罵關于姜鹿爾話題的第一發布人狄勇勇:“嘴巴不把門,狗窩藏不得食。”

狄勇勇憤憤去罵他堂弟:“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告訴別人嗎?”

狄二勇又轉過頭去罵他身旁的人:“你個豁嘴——叫你保密、保密!”

挨罵的人委屈:“我只說給了我兄弟聽。”

他兄弟低頭:“我也是……”

一傳十十傳百,男人八卦起來從來不輸女人。

所有人默默對望一眼,同情看向瘦弱的連胡茬都沒長出來的姜鹿爾。

啊,難怪這個家夥這麽自卑,既不愛說話,也不愛和別人接觸,常常一聽大家說點黃段子就轉頭,洗硫磺浴的時候遲遲不肯脫衣服下水……

能不這樣嗎?

要不是狄勇勇看見,他們都不相信。

這個姜鹿爾竟然是個淨了身的男人!

淨了身的男人!

要知道,就是在鄉下,只有吃不上飯的最不肯要臉面的貧苦人家才會去做這等斷子絕孫的買賣。如今大清早已日薄西山,治弱國如修壞室,根基已壞,洋務變法再多也是茍延殘喘,皇室和宮廷早已不是改變命運的明智之選。

這個時候送去做太監的,特特多情形是歹人拐騙小孩圖得一筆身家,其次便是家中實在貧苦到無以為繼的,預備給家族謀出路,這一類,又分為兩種,一種是長大後的閹割,還有一種是襁褓中便開始的計劃:由“特種”傭婦一種特殊方法經常捏~揉幼兒的小睾~丸,長大以後,便開始顯出女人模樣,沒有喉結、聲音尖細。

第二種的嬰孩很多時候來路不明,他們從小~便接受各種培訓,向來受到京中權貴喜愛,即使找不到有地位的太監援引進宮,但是在權貴中也是有一席生存之地的。

特別不幸的是,這姜鹿爾似乎就是第二種。

清光緒三十一年,清廷下诏廢除延續一千三百餘年的科舉制度。窮苦人家晉升途徑被斬斷,清廷覆滅的恐懼徹底席卷了最下層的鄉紳世界,人人都在找出路,而謀生的新路遙遙無期,大約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原本為京都準備的祭品才被以廉價的價格販賣到了南洋。

馮減雨雖然最後還是聽從了程砺的意見,約束同鄉人不去欺負她,但在他看來,姜鹿爾命不久矣。

——馬上就要開始分工了,多多島上的契約工作有兩類,一是錫礦開采,二是各類種植園。

且不說她原來就受了傷,就算沒有受傷,一個連鳥都沒有的男人,在礦區肯定撐不過一個月。

而且,礦區的那的人,可不像他們一樣還對她帶着同鄉的情感。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這麽久的文,什麽描述都沒寫,這也要鎖?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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