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要扔。快樂很容易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有了姜鹿爾作對比,其他漢子精神頭明顯足了起來。
開始有大膽的漢子厚着臉皮向巡丁套近乎,想要打聽哪一個礦主或者莊園主會相對仁慈些,賺頭多些。
一旦進了場,三年的時間都押在上面了,可馬虎不得。
很快,有人得了消息,多多島的華人中,以簡姓和李氏兩家為大。
簡家主攻種植和貿易,和西班牙人交好,李家則重點放在當地開礦,是荷蘭人作後盾。
兩家人在多多島稱得上有頭有臉,并同樣作為“甲必丹”副手,擔任“雷蘭珍”這一職務,負責管理轄區的華人,更聽說未來的領袖“甲必丹”也會從兩家家主中選出。
簡家開的工錢更高,要的人也多些,是衆人期待的好去處。
李家做采礦,這是偷不到懶的苦力活,密林沼澤中,蛇蟲鼠蟻肆虐,在頂深的錫湖中,踩着狹窄的木板,從三十四米深處将錫泥挑上來,一百多斤的擔子,一旦閃神,就是掉進泥湖裏,熬不過去的人太多了。
但是姜鹿爾并不這麽想。周香公曾不經意說過南洋的老板都不是省油的燈,死者十之六七,而一個人死了有十個人去,十個人死了有一百個去。
同樣的規模,同樣的需求,為什麽一個會多給錢,而且要那麽多人。
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因為拿到手的錢一樣,因為死的人更多。
她心裏立刻有了抉擇。
今晚是他們在聖約翰島上最後一夜,姜鹿爾躺在粗糙的地板上,透過斜下的窗去看外面的天,漆黑如墨,星子伶仃。明天檢疫結束後,他們就将各奔東西,也許此生,再也不會相見。
姜鹿爾沒有困意,也沒有眷戀。
周圍已經有斷斷續續的鼾聲,她翻了個身,閉上眼睛,以手為枕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到後半夜,中間做了一個恍恍惚惚的夢,恍惚又回到了硫磺浴中,腹中一陣陣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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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她驀地睜開眼睛。
一只粗糙的帶着汗味的手哆哆嗦嗦正在扯她的身上的布巾,姜鹿爾猛然驚出一身冷汗。
她立刻避開,一個面目模糊的漢子涎着臉壓過來:“我瞧着你衣裳沒蓋好。”
姜鹿爾沒說話。
他靠得更近——啊,看清了,纖長的睫毛,柔軟的嘴唇,還有光潔的脖子,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傳說中專門給貴人們準備的可人兒啊,男人身上陡然起了一身火,憋了幾個月,眼下突然有這麽個機會,他在身上摸出半個餅遞給去,聲音嘶啞難耐:“吃,你吃這個。”
姜鹿爾啪的一聲拍掉他遞到臉前的餅。
滑膩的手扇過漢子的手,男人竟顫抖了一下,他腦袋一熱,順勢伸手就去摟姜鹿爾:“好乖乖,你看你一個人多可憐,不如跟了我,我保護你。”
四周的呼嚕聲斷斷續續,但是輕了很多,姜鹿爾知道,很多人此刻都醒着,但是他們沒有動。
“你保護我?”她說話了,清麗生冷的嗓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男人急不可耐點頭,火在全身灼燒蔓延,他手上還拽着姜鹿爾的頭巾邊沿,就在這時,姜鹿爾靠了過來,男人瞳孔猛縮,身體微顫。
下一秒,砰的一聲巨響,姜鹿爾一頭撞在男人額頭上,男人暈頭的瞬間,她乘勢而起,一個膝蓋壓在男人命~根子上。
一刻鐘後,姜鹿爾氣喘籲籲站定,将被碰過的頭巾扔在他臉上,她滿不在乎露出紅腫的額頭和青紫的拳頭,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地上幾乎奄奄一息的男人。
“保護我麽,就不必費心了。”她慢慢說,既是給他聽,也是給屋子裏所有人聽。
這樣的事情,一次沒有給足顏色,後患無窮。所以,哪怕背上的傷口再次裂開,哪怕今天同歸于盡,她也絕不可能後退。
好色的怕不要命的。
一夜再無睡意。
姜鹿爾一個人坐在木屋旁看太陽從海平面滾滾而起,霞光滿天,她赤足空手,繃直脊背。
按照荷蘭人的約定,他們是此次可以先行選擇自己屬意的莊園礦區。巡丁走進來,将畫押本甩在地上,用腳點了點。
馮減雨帶着一衆同鄉自然是要去奔簡家的,意向畫押本上來的時候他們立刻擠開旁邊的鄉民,先早早占了位置,姜鹿爾身單力薄,呼啦一下被擠到了人群邊上。
她背上的傷口似乎裂開了,一動就發疼。沒有頭巾的約束,蓬亂的短發愈發顯出弱不禁風的臉。
嘴角青一道紫一溜,倒真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昨晚那漢子後半夜才緩過來,他的褲子也被扯爛了,只得用一根破布帶子系上,他死死盯着姜鹿爾,被她回頭一看,卻又吓得噤聲轉過頭去。
馮減雨等幾個親近的同族先下手為強,按完手印以後還剩一個位置,他頓了頓,突然擡手喊姜鹿爾:“你過來。”
姜鹿爾一愣,馮減雨眉頭皺了皺:“叫你呢!快點。”
其他人立刻投去羨慕嫉妒的目光,這小子,有點脾氣,算是巴結對人了。
姜鹿爾靜默不動,她不願意加入這個暴戾男人的隊伍,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還沒來得及想出拒絕的話,一只手按在了畫押薄上:“這個位置,給我。”
程砺擡頭看着對面的馮減雨,神情溫和,口吻卻不容置喙。
其他人面上沒說什麽,但心裏的議論早已将程砺編排了無數遍。
——早開始他明明說要去李家錫礦的,說是自己會些手藝,好讨生活,這怎麽一看好處被別人占了就不甘心呢?
——他身強力壯自然不打緊,但是這姜家小子這身板,去了錫礦那不是直接找死嗎?
馮減雨意外地看了看程砺,又看了看姜鹿爾:“你不是說……”程砺微微一笑:“我自然還是想跟着馮哥。”
只有姜鹿爾微不可察松了口氣。
小插曲後清點完畢便開始發合格證,檢疫合格的人都領到一張特別的“黃紙”:登陸通行證。
姜鹿爾手撫過那一排洋文:colony of singapore(新加坡殖民地):landing permit (登岸準證),心中五味俱雜。
和登陸證匹配的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脫身憑劄”——這個憑劄需要工人帶在身上,上面注明了做什麽工,到邦加之日期,回中國之日期。到了約定時間,也就到了贖身自由的一刻。
荷蘭人發行的的統統都是三年。
人人又都有點慶幸,倘若這回遇見是西班牙人,那多半會以他們的慣例,像在秘魯古巴做的那樣強迫自己簽訂八年契約,八年啊,誰知道那時候還有幾個人活着呢。
這兩張紙既是新生活的準許證,也是希望的記錄,是他們熬過漫長海路的一個小小獎勵,也是新的征程的開始。
這裏的每一次掉隊,就意味着死亡。
姜鹿爾阖上自己的證件,擡頭看着遠處那個身影,心中湧起複雜而疑惑的情緒:他是真的本就要選擇簡家,還是在幫她?
可是為什麽要幫她?
僅僅是因為她長得像他弟弟?
程砺并沒有給她解釋和道謝的機會,他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這樣的事情,下了船之後,他便随着其他人闊步走向簡家的大車,連頭都沒有回。
她舔舔嘴唇,欲言又止站了一會,轉身走過去,低頭上了相鄰的另一輛車。
車子發動的瞬間,車上衆人齊齊松了口氣。
開車的是個胖小夥今天心情很好,一路吹着口哨。
“今天算你們走運,能到李家礦區那都是上輩子修了路的善人。”他看着坐滿人的簡家車輛說。
善人麽?也并不全是。
姜鹿爾轉頭,瞟了一眼角落裏面昨晚教她一頓好打的漢子,被喚作常福的,鼻青臉腫,一身狼狽。
對方立刻緊張地轉過頭去。
路程颠簸,姜鹿爾肩膀隐隐作痛,她放松了呼吸,留心觀察一路的一草一木。
空氣悶熱潮~濕,帶着溫熱和水汽,裏面夾雜着密林中種植園裏胡椒和甘蜜的味道,林深葉茂,不時聽見猴子攀越樹枝的聲音,這裏有美味的各式水果,也有兇殘的馬來虎窺探。
而當一只老虎品嘗過人肉的滋味,它的餘生,便只會将人類作為唯一的捕食對象。
叢林裏,充滿了各種希望和危險,但財富,值得讓人铤而走險。
姜鹿爾雖長在官宦之家,祖父母因父母早逝的緣故格外嬌寵,卻并不是一個嬌滴滴的性子,三年的鄉下生活,也算是能屈能伸,既磨煉了力氣,也鍛煉了脾性,但縱是做好了十足的心裏準備,到了李家錫礦,還是不由心底一咯噔。
南洋的所有礦區和種植園,都不流行真正的錢幣,而是各家老板依據自己喜好鑄成的豬仔錢:好些的是陶瓷做的魚啊蜘蛛啊,懶些的便随随便便弄些紙畫的圖。
這些豬仔錢一般一年到頭只有一次替換成真正錢幣的機會,那就是年底結大帳的時候。
但李家錫礦和別家不一樣。
李家一年可以換兩次,一次年底結大帳,沒有金額限制,一次是李家家主的生日那天,每年六月初六,每人最多可以換六塊六。
姜鹿爾等人到達的時候,正剛剛預備發錢。
曬得如同黑油裏面撈出來的漢子們和聞風而動的妓~女們都翹首等在旁邊。
——原來在客頭和鄉書上描繪得栩栩如生的南洋女人們,妖~嬈的吉蔔賽女人、婀娜的印度女人、塗着白~粉的土著女人……這一切,真實出現在眼前。
只要你願意花上足夠的豬仔錢。
只要你能忍得住熱氣騰騰的異味。
不是每個礦區都會有鴉片館和賭場,但是每個礦區都一定會有妓館。
姜鹿爾微微籲了口氣,和其他人一樣從車上張着脖子望。
車上幾個打手見怪不怪,并不阻止。
就在這時,一條紅色的紗巾從熱鬧的人群中扔過來,嘩一聲砸在了正預備下車的姜鹿爾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