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年的盂蘭盆法會,簡家重金請來一位隐居暹羅的金剛上師主持法會。

名頭上就李家就先輸了一截。

按照慣例,法會當天的清晨,會安排形容端正的少年扮作觀音大士,手持淨瓶行街,這是正式法會前的民俗活動,也是一場重頭戲。寶相莊嚴的觀音常常會吸引人們争相追随,而這追随在不明就裏的洋人看來,通常展示的是儀式組織者在民間的某種微妙的威望。

簡家放出風聲,早在去年預定契工的時候就已經特意考慮了合适的要求。

可是,李家今年連扮觀音的候選人都還沒準備好。芝麻落在針眼裏——湊巧了,原本預定的幾個人選不是突然發了疹子,一臉的紅痘痘,就是出了別的意外,無法參加。

李家二少爺自日本留洋回來,今年頭次接手,本來覺得年年現成的做法小事一樁,沒放在心上,事事跟老爺子報喜不報憂。

誰知,臨到頭陡然出了這個岔子,不免有些着急上火。

常福挑在這時候舉薦,自以為自己是萬無一失,要知道他可是親眼看見過姜鹿爾模樣的人,那扮相,光是想想便覺得有些心~癢。

但是他忘了李宏和李家二少爺今日也是見過姜鹿爾模樣的人:說多狼狽多狼狽,半臉紅腫,一頭亂發。

常福剛剛說完推薦人選,李宏便白了他一眼。

“我看起來像瞎了嗎?”

“啊?您?”

“不瞎你給我介紹這麽個要飯的過來?你閑得想死我還沒活夠呢。”

他訓了常福一頓,這個事情便擱下了,回頭當笑話跟李斯函講了一會,果真得了一頓罵。

法會扮觀音對年紀外貌有要求,但又是個苦差事,坐在高臺上穿着裏三層外三層,紋絲不動,面目慈悲。多多島這樣的高溫,在太陽下站一刻鐘都要曬脫皮的時候,找一個李斯函滿意的人的确有點難。

願意去的他看不上,比如慕邵庚街上的油條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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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上的別人又不願意也不敢去,比如他那些養尊處優形容達标的富家少爺朋友們。

最後實在沒轍,還是他那逗猩猩的妹妹李雪音心情好給出了個主意。

将所有業下的契約華工的脫身憑劄全部收上來,一個個比着照片看,凡是五官端正些的,都先留下。

玉不琢還不成器呢。三分長相七分打扮,也許真能找出來一個璞玉呢。

可惜,憑劄看了一堆,勉強篩出來的人,站在他們面前,一個兩個縮頭縮腦,連腿都打不直。

李斯函心裏煩亂,将憑劄扔了推開散了一桌。

煩了一會,還得解決事情,又埋過頭去,忍着性子看剩下的憑劄。

一張,兩張,三張……

“這都什麽什麽啊?”他最終頹然靠在椅背上,啪嗒一張憑劄擠出來落在地上。

他懶得再看。

“走。”李斯函拉開椅子站起來,憑劄一腳被踢進了猩猩籠子下,他示意李宏,“去邵庚街。”

這是父親交給他第一個像樣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李斯函可不能再在這些人身上浪費這機會,與其幹等,不如出去碰碰運氣。

多多島上的邵庚街很早以前是小溪,溪水從密林矮山上流下來的時候會經過一片茂密的毛茉莉樹叢,每年寒露至第二年驚蟄,氣溫最宜人的時候,滿樹滿林都是潔白如雲的茉莉花,故而有個美麗的名字,挽花溪。

後來溪水變成了土地,再變成了街道,成為了多多島的中心,直到很多年前毀于一次戰火。

出錢重修街道的華人姓邵,加之修建在庚子年,于是挽花溪變成了邵庚街,街道盡頭的茉莉花樹林仍被保留了下來。

菲律賓人稱茉莉花為“山巴一吉塔”,意思是你答應我。

西班牙人被美國人打敗後,菲律賓轉入美國人懷抱,但號稱中立的多多島上西班牙人并不受此影響,一如既往的趾高氣昂。

當他們看中一個美麗的當地女人,習慣送過去一束毛茉莉,就像在馬尼拉曾經做的那樣。只要女人接過來這束花,那便意味着一場你情我願的露水美事。

這樣帶着浪漫氣息的豔~麗習俗很快風靡一時,茉莉花林迅速從原本年輕男女互表衷情的地方變成了互訴激情的地方。

每一天從太陽剛剛照上邵庚街角教堂的尖塔開始,長長的街道上,各種皮膚各種口音的女人和男人摩肩接踵,狹窄的店鋪總是将貨品延續到街道上,各類貨色,蔔算、代書,只要你需要的,在邵庚街都可以用錢或者別的東西去交換。

從三天前開始,李家礦區的契工也都得了半天假,每人還發了一點香火錢,可以輪流換休去義山拜祭客死的同鄉,多少給這些客死他鄉的同族燒點紙錢。

自然也有人拿了這錢,不去義山,而是來了邵庚街。

比如提前一晚上就沒睡的昌阿伯,大熱的天氣,他套了兩件長衣,熱得一張臉黑紅。

街道上倚門賣花的異族女人,還有綽綽約約間街道的彩色簾子都是契工們關注的重點。

只昌阿伯目不斜視,一直走到街道最後面,一個頭發花白瘸子書攤旁。書攤上還有簽筒和卦紙,這是幾乎所有代書先生都會兼顧的工作。

他剛剛一坐下,代書先生就麻利取出一張紙,擡筆就預備往上寫。

昌阿伯忙道:“今天不寫例信。”

代書先生詫異擡眼看了這個月月前來的中年男人,今天他眉梢眼角都帶着一股複雜的輕快情緒。

“今天字要多些。八個字。”

代書都是按字收費,五字以上費用另算。昌阿伯次次都是剛剛四個字:安好,勿念。

昌阿伯咽了口唾沫,慢慢說了一句話,代書先生提筆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慢慢寫完昌阿伯的書信,又想起什麽:“還可以再加兩個字,今天中元,一律按五字收費。”

昌阿伯舔~了舔嘴唇,竟有幾分不自然:“那就加個秀英吧。”想來這是他妻子的名字。

信寫好了。他小心捧起來吹了吹,連連道謝。眼睛在信上來回看了幾次。

眼眶微微有些發熱,為了這封信,他等了兩年了,捱了多少日子,吃了多少血淚啊,只有時間都知道。

不過,都值得。

他拿好信,解開外衫預備取錢付錢,但是他手伸進去後突然一愣。代書先生見他整個人一下雷擊一般,冷汗就從額頭冒出來,然後迅速将整個衣服都扯開,摸了一遍後又将裏面的衣服也脫了下來,赤~裸的上身黑紅粗糙。

代書先生問:“可是沒帶錢?不打緊,下回給也一樣。”

昌阿伯張了張嘴看他,失魂落魄絕望的臉上死灰一樣,他嘴唇哆嗦,酷熱的天氣站在陽光下卻渾身冰涼。

盂蘭盆節的份例發下來,剛剛湊夠這筆錢。他明明昨晚點了錢,對了不知道多少次,又細細包好,裹了幾層,今天特意穿的這麽多,就是怕錢丢了。

可錢還是丢了。

他睜着眼睛看周圍每一個經過的人,人人都有嫌疑。他腦子裏突然生出一個瘋狂的念頭,轟隆隆在腦子裏轉悠。

恍惚中有誰在喊他,昌阿伯,昌阿伯!

他迷瞪瞪轉過臉去,代書先生指手畫腳指着他旁邊。

他又轉回頭來,看見一張紅彤彤冒着熱汗的臉。

是姜鹿爾,她滿頭大汗,懷裏抱着一個黑色布袋子,昌阿伯死死看着她懷裏的布袋子。

姜鹿爾喘着氣遞過去:“早上天沒亮您就出門,我看您昨晚收了的給落在枕頭邊,擔心誤了事,就大膽給您送過來了。”她擦了把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昌阿伯手裏握着袋子,這才覺得七魄回了魂,他緊緊把袋子抱進懷裏,然後這才發現自己衣服還沒穿呢。

姜鹿爾急匆匆跑出來,一臉的汗,見昌阿伯手抖穿了兩回才把衣服套上,她蹲下來,幫他撿地上掉下去的信。

新墨未幹,信沒有折,她很自然就看到了裏面的內容。

信很短,只寥寥數字。

秀英,信至速贖吾女回家。

那一瞬間,她瞬間明白了昌阿伯的一切,他的悭吝和孤僻,他的冷聲和苛責……她想到聽到的那些他因為錢鬧的各種笑話,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洶湧,酸澀混合着熱意在眼眶轉動。她別開了眼睛。

姜鹿爾無端端想到自己的大哥,世間唯一的親人,此刻的家裏,還指不定怎麽樣的天翻地覆呢。

收了聘禮新娘子卻跑了,誰會善罷甘休,她的大哥定會一邊應付哭哭啼啼的嫂子一邊厚着臉皮上門去道歉。

姜鹿爾心口好像多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昌阿伯拿了信便要去彙僑彙,見她呆呆傻傻站在代書先生攤前。他想了想:“你要寫信嗎?——若是沒帶錢,我,可以借你。”

姜鹿爾又看了一眼,搖搖頭。

昌阿伯古怪看了她一眼,但是僑彙的開放時間有限,他便先顧不得她:“難得出來,既然請了假,你便在這街上逛逛也可以——只要記住,別要任何人東西,也別買任何東西。我先去辦事——你逛完了在教堂鐘樓下等着我。”

姜鹿爾搖頭:“我不愛逛。就先回去了。昌阿伯,您去吧。”

“這樣更好。”他緊緊拽着手裏的袋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命~根子。

可不是命~根子嗎?

姜鹿爾不忍再看,轉頭向礦區的方向走去。

一路狂奔而來,她的腿酸疼不說,肚子更是一陣一陣的陰疼。想來,葵水又快來了。

天癸水至。而這一切,她無比慶幸是在礦區發生的,短短兩個月,恍如拔節而生的小麥,身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渴求着食物,她的衣裳仍然寬大,但是手腳的袖口已經短出腕口。如果在豬仔船最開始的隐匿是上天的恩賜,那麽,從現在開始,一切都需要靠自己。

陌生的街道和擁擠的人群,陽光燦爛,讓人無端端心安,她仔仔細細想着目前的處境,走得很慢,在喧嚣的街道中,恍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魚。

直到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

連續三天都沒蹭上,看來玄學與我也無緣啊。

求收藏啊,仙女們,小手一點,血槽瞬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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