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從海的深處吹來,穿過石斛蘭,穿過朱瑾。穿過平凡而擁擠的人群。
這樣的風已經吹了很多年了,即使帶着清冽的芬芳,已經不再醉人。
四周喧嚣如故,陌生的人群和蝼蟻般微茫的掙紮,皮膚黝黑的土著女人戴着她們的亞達帽站在竹門後,衣着考究的西洋男人們端着酒杯站在洋樓上,但他卻沉默在那裏。
新竹制成的擡轎上,碧青翠竹上坐着的眉眼平和的姜鹿爾。年輕而稚氣,但已有足夠動人皮囊的姜鹿爾。
她的眼睛清澈,眼尾微翹,眉毛畫的英氣且直,陽光亘古如新,叫他無端端想到那些星光隕落時候的夜晚,遼闊看不見前路的大海上,海風吹過斑駁的貨船,她站在尾艙上,提着一盞孤燈,眺望貨輪離開的方向。
看不見臉。
海風灌滿長袍,彌漫的夜色幾乎隐去了海天。寂靜和海風,天地間恍若只有一人,伸手可觸星辰。
他年輕的一生,已經看過很多美麗的女人和英俊的男人,煊赫和落魄、世情和冷暖都一一品過。
但是看見她和想起她,感覺卻從來沒有變過。
就像是看了無數次的那部叫奇幻旅程的電影,早已知道結局,但是再看的時候,心腔裏,依然像有一只野狼,在輕輕磨着牙。
一下,一下。
他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交錯的瞬間,兩位“觀音”都向人群中抛灑淨水,細細密密的水珠撒在空中,斑斑點點的光暈如星光。
程砺轉過頭,陽光很烈。
他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短衫,但眉目溫和,和周圍已經滿頭大汗的人群不一樣,他看不到一點燥熱的跡象,他看着前面。
斜對面的洋樓上,佩德羅的随從,一個包着頭巾的錫克人快速走下樓來,向着圍向李家的人群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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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一灘水,不知道是誰看得入了神,幾個椰子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在地上。
程砺走過的瞬間,一腳精準踢向那個開了口的椰子,不遠不近落在錫克人腳下,他腳一滑,踉跄着立刻被擠過去的人群帶倒了,更多的人擠過來。而這時候,兩家的隊伍已經錯開了去,他再也沒有機會追過去看個清楚了。
椰子水打濕了的布鞋,程砺在轉彎的地方脫下了腳上的鞋,赤足走了過去。
兩家的隊伍一錯開,人群便散掉開一大部分,街道頓時空了許多,狼狽的錫克人終于從地上爬起來,頭上的布巾散了,滿臉罵罵咧咧盯着過來的人,但是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個名堂,只得悻悻回去複命了。
隊伍過了街角就開始到尾聲,得了孔明燈的圍觀華人陸陸續續開始準備晚上的放燈活動,義山雖大,但是頂好的位置就那幾塊山地,又要布置香燭,還有那麽多祭拜的同鄉,去晚了就只能在山腰放燈擺香,那可不吉利。
自然,也有些愛熱鬧的異族小孩子趁機玩樂,不過,他們等的不是這些花架子,而是施孤臺上的各式發糕果品,還有法師晚上儀式上撒出去的一盤盤面桃子和大米。還沒到時間,已經有好幾個達雅小鬼頭都背着大布口袋嘻嘻哈哈跟在人群後。
狄勇勇磨磨唧唧走過來,越過兩個小喽啰,到程砺身邊,面色驚奇,低聲問:“阿砺哥,你有沒有覺得剛剛那李家的觀音扮相有點熟啊。”
程砺看他一眼。
“怎麽覺得在哪裏見過呢?”他摸摸還有點青紫的下巴,皺着眉頭冥思苦想。
“大約你做夢時見過吧。”程砺想了想。
“怎麽可能?”狄勇勇一臉嫌棄,“再好看也是個男人,我要夢也是夢……咳。”他黑黢黢的糙臉黑紅黑紅。
“不用夢了。等會就到了。”程砺提醒。
狄勇勇臉立刻黑紅到脖子了。
“你別亂說。”他抵賴,“誰說要看她。”
程砺疑惑:“看誰?”
“你!”
“哈哈。”程砺笑起來,如星墜湖,如沐春風。
這樣一個英俊的男人,即使穿着簡陋,無疑也是引人注目的,坐在人力車上的簡家小姐遲疑了一下,低頭問她旁邊的随從:“那個人是誰?似乎穿的是我們家的衣服。”
随從看了看程砺,轉過頭來回答:“這個我認識,他是煙園新來的華工,是二少爺新提拔上來的管事。”
“今年新來的?”簡艾有些奇怪,簡家提拔人并不容易,更何況是個新人。
伶牙俐齒的丫鬟在另一旁補充:“才來還不到半年呢。小姐您看他旁邊那人沒有?這人原來在橡膠園做事,橡膠園嘛,總有老虎出來,聽說,那天這個人和他自己的同鄉去做事,結果呀,撞上了老虎,這人的同鄉和兄弟就都把他給扔了,自己跑啦,程管事正好回來,結果,您猜怎麽着,他竟然一個人就打死了那只老虎。要不是程管事,這個人現在就是老虎肚子裏的肉啦。”
簡艾更加好奇看向程砺和狄勇勇,男人緩步赤足而行,然而儀态氣度卻叫人根本無法将他和身旁近在咫尺的狄勇勇看成同樣的苦力。
“是這樣啊。”她別了別齊到耳旁的短發,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可是他不是煙園的人嗎?大半夜去橡膠園做什麽?”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聽說,那時候剛剛來,他偷偷跑出去看同鄉,所以回來時候走錯路,誤打誤撞到了橡膠園。”
簡艾一驚,皺起秀氣的眉頭:“父親對下人管得很嚴的,他這樣……”
一旁的随從忍不住插嘴:“小姐,那天我在場哩,總管家逮住他,捆起來拿了帶刺的四裹鞭抽,他連叫都不叫一聲,我還以為死了,走近看,他可硬氣,都受着。也不肯說自己出去看誰,做什麽。後來還是二少爺看在那只死老虎的面子上,格外開恩放過了他。沒想到啊,他倒就此入了二少爺的眼,是今年新人裏升得最快的。”
四裹就是四根鞭子裹成一根。簡艾覺得脊背有些發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一旁的丫鬟突然咳嗽一聲:“小姐,我看見李家小姐了。”
簡艾頓時有些惆悵,捏緊手裏的鏡盒,坐好吩咐随從:“那,我們走這邊吧。父親不喜歡李家人,還是不要見雪音了。”
車夫得了令,立刻轉向從另一側的甬道走去,簡艾忍不住打開精致的鏡盒,鏡子裏,清秀乖巧的臉旁邊是漸行漸遠的程砺,以及李雪音挂着白簾的小車。
她真是羨慕李雪音,有那麽一個好說話的父親,想做什麽都由着她。
她也羨慕李雪音,有那麽一個好說話的哥哥,想要什麽都依着她,就是婆羅洲的紅猩猩都為她捉了去。
可她的父親呢,她嘆了口氣。
她的哥哥呢,二哥總是聽大哥的,大哥又不是她親哥哥,是父親外面的女人生的,卻很得父親喜愛,性子也和父親一樣,又冷又狠,對她更是嚴肅極了。
簡艾這廂才想到大哥,那邊就看見他和那個西班牙人佩德羅說笑着迎面而來。
她避也來不及,只得吩咐停車,垂着頭跟大哥見了禮,待他們準備離開,這才松了口氣。
隐隐,只聽得大哥跟那西班牙人說着什麽峇峇娘惹,又說她擅長的娘惹菜味道出衆。
她心裏酸澀,大聲吩咐車夫快走。
她的母親也曾是當地一個土王的女兒,雖然嫁給她父親前是個寡婦,但是美麗又尊貴。
可惜生下她沒多久就去世了。沒娘的孩子太可憐。
在華人裏面,男人和當地新娘結合生下的孩子,男孩子便是峇峇,女孩子便是娘惹。
所以明明都是一樣的話,一樣的面孔。
在父親眼裏,他們和大哥這個完全繼承他血脈的兒子,地位是不一樣的。
比如,現在,她只能回家去,而她的大哥,李家的小姐,還有那些小商小販們,甚至連那些身份卑微的狄勇勇之流,他們都可以去望北山緬懷親人,去放孔明燈,然後去馬拉都人的攤位前買一杯東革阿裏或者拉茶,如果邵庚街最盡頭的阿林肉骨茶還開着的話,他們也可以去買一碗。
然後在最好的位置看着滿天明燈,如神佛臨世。
姜鹿爾是信神佛的,但是再堅定的信仰也是要靠體力支撐下去的,穿了三層衣服,頭上還有假發頭冠,手裏抱着一個裝滿水的大瓶子,即使坐着,姜鹿爾也已經覺得自己要融化了,裏間的衣裳全部濕透,手心全是汗,滑膩膩像抓了一只泥鳅。
她不敢多動,額頭的汗打濕了發套,再動就會砸下來,真要掉下來,觸了黴頭,那這一年的倒黴事都得她背鍋。到時候,別說是減一年的契約時間,只怕多做十年都是少的。于是,姜鹿爾只能盡量保持一個動作。面無表情。
鼻子尖一滴透明的汗挂在上面,她眨了眨睫毛。汗珠紋絲不動。
還有一點點,就堅持到頭了。
遠遠的,望北山的山頭露出來,姜鹿爾默默給自己鼓勁。
然而,就要到轉彎的頭了,似乎覺得還不夠拉風的李斯函下了個新決定。
“等等,走芸香路,繞過邵庚街北頭過去,去年萬燈節,這些婆羅門的貴族個個神氣活現,叫他們也看看我們的明燈,可比一支支點在家裏的好多了。”
“可是,那邊是簡家……”李宏欲言又止。
“簡家怎麽了?”不知何時跟上來的李雪音一撩車簾,一頭卷發紮成長長的馬尾,眉眼帶着美麗的任性。
“你怎麽來了?”
“我來助威。”她笑出一口白牙,“本來想把大紅二紅帶來,它們老要跑。”她說的是那兩只新寵紅猩猩。
“助威就不用了,別添亂就是了。”
“二哥怎麽這樣看人家?不過,二哥,你剛剛說得對,就是得叫他們好好看看咱們的燈,特別那種為了錢跪在洋佬面前的軟骨頭,教教他們祖宗的燈是怎麽點的。”
這話好聽,李斯函正中下懷:“說得對。調整路線,李宏,去前面引路。”
李宏一看見小姐來了,頓時額頭開始淌汗:“可是,小姐,老爺那邊已經陪着法師過去了,恐怕時間……”他向着李雪音,話卻是給李斯函聽的。
“怕什麽,不就是走走路,拉拉人氣,又不是去打架,再說,出了事,有二哥在呢。”李雪音一揚眉,“是不是,二哥?二哥最厲害了。”
她早就看不慣那個簡家的黑臉怪欺負她的朋友簡艾了。
今天,好不容易瞅到機會,月黑風高,人多嘴雜,誰踩了一腳,誰咬了一口,誰知道。
李斯函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李雪音已經跳下車跑了出去,她一身褲裝,兩步搶在前面,一眼就看到了姜鹿爾。
“哇哇,好漂亮的觀音大士!”
“李雪音!”李斯函開始頭痛。
可是這個從小嬌慣的妹妹早就不把他放在眼裏,一邊贊嘆一邊跟着引路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人湊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