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沉默到最後。

昌阿伯痛苦提出了一個要求:“你能教我識字嗎?”

既然已經說開, 知道姜鹿爾知曉所有, 昌阿伯也沒有什麽可隐瞞的。

他身上的傷是被礦區的裏面行醫的馬拉都人打的。

他們之所以下黑手, 竟是因為他之前賣給達雅人那些草藥, 草藥取得了良好的安撫效果, 達雅人慕名而來的接二連三,這違背了李家礦場主人李倥對他們的承諾:獨立供應李家礦區所有的藥品買賣。

而昌阿伯之所以犯大不諱去做這樣的事, 規定到底還是因為錢。

随着書信一并在外彙點寄出的錢足足少了大銀二十元,并不夠替女兒贖身, 昌阿伯拿着彙寄單子去找外彙點,卻被告知單子是對的,錢數不對, 而且落款的經辦人并不是外彙點的辦事人員, 他無奈厚着臉皮去求了田管家幫忙, 出了這樣的事情,外彙點也大為惱怒,穿着體面的英國人走出來, 一個個交出辦事人員給他指認。

卻并沒有找到那人。

最後追問之下,才知道昌阿伯為了節約彙款手續費,聽的是外彙點大堂旁的工作人員的話, 交由他去辦理的。

“這就對了。”英國人用生硬的漢語下了結論,“大堂外處并無引領人員, 這并不是我司的工作人員,你被騙了。”

領班又補充:“邵庚街魚龍混雜,平日的确有些無業游民辦成這樣, 專門欺騙不識字的契工。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回這人竟然只騙了二十塊走。”

田管家忍不住白了那領班一眼:難不成還嫌騙的少了?

昌阿伯只能揣度是那人見他彙信內容,還有一絲良~知未泯,怨來怨去只能怨自己為了節省那一塊錢的外彙費,怨自己不識字。

為了能快速填補這二十塊空缺,他也就咬牙悄悄售賣自己采摘熬制的中藥了。

而這個,必然觸動礦區裏醫生的利益。所以,才會有從警告到這一次的教訓。

姜鹿爾不明白:“阿伯既然是李老爺的同鄉,為何不去求求李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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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阿伯搖頭:“原本的大銀百元中有一半就是李老爺低息借給我,舊債未還,怎能再去借新債?”

“就算不是借錢,但私下傷人也是他們的不對,于情于理,這事情也應該告知老爺。”

“這個,就更不用了。”昌阿伯笑了笑,“一點皮外傷,兩天就好。不能再給老爺添麻煩了。你可知道,這些人明裏是這裏的醫生,實際地位并不比監工差。他們背後都是土酋的勢力,在這裏不過是撈油水的同時監督李家礦産的稅收罷了。”

當地的華人大族除了在洋人面前,還要在王室和地方土酋中斡旋,更有華人自己內部的轄制,既要接受層層盤剝,又要維持自己的體面,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他拍拍姜鹿爾的肩膀:“你太年輕了,以後你會知道,想要在這裏活下去,有立足之地,還想要體面,是件多難、而又多了不起的事情。”

除此之外,昌阿伯似乎并不擔心她在這位出名驕縱的李雪音小姐身旁做事,只叮囑她做事認真,旁的便沒再什麽。

因為時間有限,姜鹿爾只得再約時間過來。

臨走時,姜鹿爾将自己身上的財物都留了下來,昌阿伯執意不要,眼看姜鹿爾都生了氣,又喊了他兩聲幹伯伯,昌阿伯才嘆着氣又別扭的收下了。

姜鹿爾走下木階,又回頭看去,昌阿伯還捧着醬料寫着數字的舊布站在門口,幹幹的身影像山風下的枯枝。

木階下,有幾片紅色的碎片,零星灑落着,正是那晚被那只猩猩摔碎的朱色小碗。

姜鹿爾知道昌阿伯對這朱色小碗的抗拒和憎惡,她那晚帶回來發現後就非兇巴巴叫她扔掉,還說了一大堆不詳和不義的道理,姜鹿爾糊裏糊塗也沒聽明白,當時只偷偷收了起來,沒想到這碗還是被這猩猩給打破了,她嘆口氣,順腳将瓷片踢進草叢裏。

回到李雪音住處,作為賠罪的李斯函又來給妹妹送新鮮玩意兒,這回是一只暹羅貓,叫起來嘤嘤呀呀,像小孩子在哭,李雪音不喜歡這黑臉藍眼睛的貓和它黏糊的性子,直接扔給了姜鹿爾。暹羅貓性子好動又貼人,至此就成為姜鹿爾的臨時小跟班,就是洗個臉都要蹲在門口等着。

暹羅貓很聰明,很快就能學會翻筋鬥和接東西,有時候做飯扔下去的蝦殼,它也不聲不響給接回來,叫姜鹿爾哭笑不得。

臨近宴會,很快在李父和李斯函的唠叨下,李雪音沒心沒肺的臉上有了惆悵和抑抑,她圍着一屋子衣裳,左右是一件也沒心思穿,小五和小蘭左右勸,李雪音只枕着胳膊一聲一聲長籲短嘆。

“穿得再好看有什麽用?嫁過去還不是當老媽子。”她搖頭,“況且,那些男人一個比一個長得……啧啧。”

她轉過頭來,惆悵地看着姜鹿爾:“哎,還沒有我家鹿爾好看。”

小五笑:“小姐不是一向說皮相都是嗎?”

李雪音嘆氣:“在沒想到嫁人之前,我也沒發現我有這以貌取人的毛病。”

她仰着頭去看姜鹿爾,她柔軟的嘴唇和臉龐在安定生活中顯出熠熠光輝來,叫李雪音生出一絲惆悵:“哎——怎麽這麽好看,你真的是男人嗎……”

姜鹿爾身形一頓,暹羅貓恰到好處跳出來,順着她的脖子跳到另一邊肩膀上。

“這貓真可愛。”李雪音被貓吸引了注意力,伸手去逗弄,貓咪的尖耳朵立起來,“它叫什麽名字?”

“還沒有名字。”

“怎麽不給取名字?”

“這是小姐的貓,鹿爾不敢自作主張。”

“呀,送給你就是你的啦。”李雪音白~皙的手按了按貓咪的皮毛,“我二哥說這個貓很有感情的,一旦認定了主人,就會忠心耿耿,如果強行分開,它們可能會抑郁而死的。它很喜歡你呢。”

姜鹿爾驚訝轉過頭去看那模樣呆呆的暹羅貓,天藍色的眼眸像兩顆寶石。

“給它取個名字吧。”李雪音慫恿。

她自小母親早逝,和家中仆婦一并成長,雖性格驕縱,但是尊卑觀念卻并沒有其他的深宅大院閨秀來得那樣強烈,喜歡姜鹿爾,欣賞其執着和外表,她便非常自然地和姜鹿爾親近。而例如這樣的小恩小惠并非刻意收攏人心,不過是興之所至,從貓咪的眼睛和貓咪背後少女的笑容上,姜鹿爾突然感到了久違的一種溫暖。

“這個……瞧它憨頭憨腦,不如就叫憨憨吧。”

“好名字。”李雪音笑出兩顆虎牙,“既然這樣,你就是接受啦。”

姜鹿爾突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小姐……”

“既然接受了,我可是把最心愛的二哥親自送給我的禮物送給你了。那,你是不是也要謝謝我什麽的?”

“小的一定會将黑果雞做得仔仔細細……要不,再加一個烏打作為餐前小點心。”

烏打是魚肉和椰漿裹上香蕉葉烤制的小吃,現在基本的火候她都能掌握。

“不不不。這個不算。”李雪音搖頭,“這是花了一年的契約時限,一筆歸一筆。——可千萬不能說你不要這禮物了,憨憨很重感情的,要是因為你強行拒絕它抑郁而死的話,我也沒辦法同二哥交代呢。”

姜鹿爾滿頭黑線。

“別這樣的表情,我要的謝禮很簡單——只是想你們幫我一個小忙。”

的确是小忙。

李雪音是想要他們幾人和她一般穿上新裙子,然後所有人集體拍一張照片。

“如果我哥哥拿着這照片,那些人喜歡的人都不是我,那也沒有必要見面了。”她滿臉得意的笑,“我是不是很聰明。”

這樣子既然是對方沒有看中她,她父親不生氣就不錯了,哪裏還會責怪她。

姜鹿爾:“小的怕是不合适吧……”無論什麽花樣美少年,至少,她現在的身份還是個少年啊。

“你最合适!”李雪音一把拉住她,“你得和我穿最像的!小五,小蘭你們幾個自己選喜歡的。”

“你們說,如果我父親發現那些人不但沒選我,反而選了一個男人……哈哈。”她露出一口白牙。

“我至少,可以清淨一年哩。”

在李雪音一再保證只是照片而且宴會當天她會留在後廚不會露面的前提下,外加了一個月的契約工時,并當場先蓋了章的份上,姜鹿爾咬牙暫時抛棄了她作為一個男人的矜持,拎起長裙進了更衣室。

至于照相師更是現成的,李斯函剛剛托朋友買了一個勃朗寧方盒相機,雖然只有一只單片新月鏡頭,但是在日光下拍照的效果并不比那些大盒子差。

臨近宴會只有三天,李斯函忙的四腳朝天,一面還要接受父親的各種挑剔,一面還要兼職翻譯。

所以,在妹妹的請求傳來的時候,他立馬先揉了揉額頭。

“就不能遲一點嗎?”他轉頭看着小五,聲音帶着不悅,“你看,我這裏還有客人呢?”

小五從小跟着李雪音,性子也有幾分像,立刻搖頭:“小姐說了,過了這個日頭就拍不了啦。”

“明天不行嗎?”李斯函抱歉看了眼簡家的管家和他身後的随從。

——他們帶來了比預想更加貴重的賀禮,并且簡家的公子和小姐都會參加。

“明天,小姐說她沒時間了。”小五可憐巴巴看着李斯函。

在外人面前,李斯函絕對不會落妹妹的面子,只有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李家多麽寶貝這個唯一的姑娘,未來在婆家才能有足夠的保障、和忌憚。

“好吧,真沒辦法。”李斯函對簡管家道,“我這個妹妹——就是這樣,做事特別麻利。”

“呵呵。”老油條簡管家笑道,“只還有兩個章目核對,要不,咱們邊走邊聊?”

“如此,甚好。”李斯函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簡管家是簡家的族親,連簡瑜也要叫一聲簡伯,地位自然不同。

小五立刻快活的回去複命了。

李宏取來相機拿了個紅綢布蓋好,一路跟在李斯函身後伺候,但是目光卻不由自主看向簡管家旁邊的那個随從。

簡管家經營簡家事物十餘年,自然形神得體,姿态自成,但是站在他旁邊的這個随從,即使低着頭,穿着最普通的制衣,但是卻讓人無法輕視。

三人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洋樓外間花圃處,事情談的差不多,正在話別,忽的聽見一聲驚乍乍的嬌呼:“二哥。”

李斯函頭一疼,這個妹妹——也太不注意形象了。

他轉過頭去,剛要制止妹妹,然目光突然一窒,他看到了妹妹身旁一個裙裝的少女,她婀娜的身體裹在茭白的群紗下,頭上戴着細碎的網紗,柔軟的紅唇,美人如玉。

而此刻,少女也正在同樣注視着他,碧草輕柔,酷熱的陽光在她身上灑下層層疊疊的光芒。

李斯函突然感覺到了心髒被本能和原始的血液沖動鼓躁起來,他靜靜看着她。

然後少女轉過了頭去,李斯函忽然聽不見簡管家在說什麽話了,或許他什麽也沒說。

直到李宏在他身旁輕輕咳嗽了一聲,李斯函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同樣回過神來的還有簡管家和他身旁的随從。

簡管家客氣告退:“那我們就不打擾李少和小姐了。”

他回頭喚沉默的随從:“程砺,我們走。”

“是。”沉默的男人回答,一如既往的冷峻。

送走了簡家人,李斯函立刻拿起相機快步走過去,一排俏生生的姑娘們已經站成一排,華麗的衣擺如同陽光下盛開的花朵。

姜鹿爾心亂如麻,就在剛剛,她看見了程砺,而他顯然也看到了她。兩人隔着人群遙遙相望,他目光深沉且冷,叫她立刻想起,他們之間曾經的約定,他有沒有去邵庚街等過她,或者有什麽事情。

他只看了她一眼,很快轉過頭去。或許,他并沒有認出她。

但對方那隐晦而又複雜的目光,無不是在暗示她,評斷她。

她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他根本已經知道……

不,不,姜鹿爾垂下眼睛,掩去心底的驚濤駭浪,他不會知道,他,不是一直将她當兄弟來稱呼嗎……

可哪裏有兄弟會穿這樣的衣裙?

即使,她就像這些人私下~流傳的那樣,不過是個閹人,但這樣的裝扮,無疑也是……姜鹿爾瞳孔猛縮。為了獲得自由,她太急了,太急了。

草地上響起清脆的笑聲,拍攝已經結束,而李雪音俏~麗的聲音近在咫尺。

“哈哈,連哥哥也沒有認出來呢。”

姜鹿爾擡頭,李斯函正看着她,他的臉上突然生出一個淺淺的笑意,這笑容仿佛帶着某種霧氣。

姜鹿爾用盡了所有自制力,才沒有拔腿狂奔。

風從很遠處吹過來,其中仿佛夾雜着丁香和醇酒的味道,她聽見不知道哪裏的聲音:“真的完全沒有看出來,是男扮女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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