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直走到後院, 李雪音才突然想起:什麽久仰大名, 她根本就沒介紹過自己的名字啊。
真不愧是簡家的生意人。大白話睜眼就來, 哼, 虛僞。她皺皺鼻子。
盛宴伊始, 川流不息的菜肴魚貫而上,每一位在場的女賓都有一份上等官燕熬制的椰子燕窩, 用新購置的白瓷小托盤奉上。
邱家的義女邱銘恩坐在下風口,一個個替着邱家夫人剝蝦, 一把小銀剪刀用的流暢又麻利,但凡邱夫人往哪個菜多看了一眼,她立刻巴巴地開始布菜。
其他幾位夫人也帶着自己小輩, 年輕人見狀自然都皺着眉頭, 她只當沒看見。
并不是她願意這樣狗腿。她是邱家老爺在外面養的孩子, 長到十歲才帶回去做了丫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不堪, 才湛湛在老太太閉眼前得到了一句認可。
可還是個義女,這李家小姐呢,從小沒娘, 家裏捧得跟金子似的,瞧這做的菜, 這模樣,這品相,連拿去喂狗她都嫌臊得慌。
偏偏邱夫人還連看了兩眼黑果雞。
她臉上端着笑心裏憋着罵又夾起一塊, 這一溜橙黃香郁的汁水提起來,裏面卻有兩根黑乎乎的毛發。
邱銘恩一瞬間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然後在最安靜的時候生氣叫過了桌旁服侍的丫鬟,聲音不大,卻足夠周圍的人聽得清楚:“你們這做的菜——好歹要先洗幹淨才是……這什麽東西啊。”
她長長的指甲拎起那根毛:“好像也不是雞毛诶。”
邱夫人看着黑黑的短毛,頓時有些反胃。
邱銘恩眼底閃過一絲竊喜,她疑惑的自言自語,似奇怪又似抱怨:“真是,好歹也是來做客的——李家的廚娘就是這樣的水平嗎?”
另一個小姐:“這可不是廚娘做的,這是……”
姑娘的母親碰了碰她胳膊,那小姐不說話了。
邱銘恩更加疑惑:“不是廚娘,難道是……”她忽的捂住嘴,略略誇張低叫了一聲:“天吶。”生怕別人聽不懂暗示,又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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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李家不是請了最有名的教習阿娘月娘嗎?這真是她教出的成績?”邱銘恩掩下幸災樂禍的眼神,一派難以置信般看向旁邊侍立的丫鬟。
李家的丫鬟個頂個護主,聽到這裏,服侍丫鬟忍不住立刻撇清:“自然不是,回這位小姐,這份應該是廚房的夥夫做的。”
場上諸位夫人默默對視一眼,這李家果然不怎麽會管理下人,客人們說話,竟也有丫鬟插嘴。
以小見大。管窺蠡測。
邱家夫人皺了皺眉,比起李家這位小姐,她個人更加中意簡家的小姐,溫柔賢淑,可是邱家老爺偏偏喜歡喜歡李家人,為此還罵了她幾次。
敏銳察覺到夫人情緒的邱銘恩更加堅定了決心。
“夥夫?”邱銘恩重複。
丫鬟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嗫嚅着沒接話,臉有點白。
邱銘恩露出一個更深更溫和的笑容,将那略微動了一點的黑果雞放在身旁,繼續享用美食。
而在前廳大快朵頤的時候,後廚方才得了短暫一點休息。
姜鹿爾完成了所有的任務,手臂酸脹,本來被清場帶出的憨憨立刻擠了過來,蹲在長桌下用頭蹭她的腳,一副戀戀不舍的模樣。
果真如李雪音所說,這貓既貼心又黏人。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貓咪的頭。
目光卻被下面的櫃子吸引了。
這一排長長的大櫃子,裏面堆積着李家所有的碗碟,這樣的盛宴很難得,所以幾乎所有的碗盞都搬了出來,一個個洗得幹幹淨淨放在臺面上備用。
只除了最下面一格。裏面的碗不知道放了多久,即使在櫃子裏,也有潮濕和灰塵帶來的痕跡。
但田管家不允許人動,聽說那是已故的夫人剛來時采購的,老爺不喜歡這碗,卻也舍不得扔掉,就一摞摞擱置在了長櫃最下面。
姜鹿爾剛剛到後廚時,曾經好奇偷瞄過。
并沒有什麽稀奇,和她在邵庚街買的那種紅碗異曲同工,大約,更大?
可是,現在憨憨在裏面喵嗚喵嗚叫,爪子下按着幾只做峇拉煎的小銀蝦。櫃子裏面卻是空空的。
她打開一格,灰塵上還有防止碗盞的痕跡,但現在一個碗也沒有了。黑漆漆的櫃子像一張怪獸的大口。
大約,是要宴客,所以先收了起來。
姜鹿爾關上櫃門,擦了擦額頭,兩旁的姑娘豔慕看着她,和當地人不一樣,她的皮膚無論多麽猛烈的陽光,即使當天曬成麥色,幾天之後又會慢慢白皙回來。
一只小小的盤子伸到她面前:“我要一點醋。”
姜鹿爾擡頭,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程砺站在她面前,一身得體挺拔的襯衫,自然而又坦然看着她。
姜鹿爾立刻去拿醋瓶子,一邊倒一邊毫無底氣解釋:“那天我沒來,實在是因為有點事……就錯過了時間——”
“沒關系。”
“那個——你的衣服,我現在暫時沒辦法還給你……”
“沒關系。”
姜鹿爾在他的注視下無端端生出幾分慌張,他看她的神色和眼神實在不像是對一個男人應有的态度,就算勉為其難說是因為自己像他弟弟。
可是哥哥真的這樣看弟弟确定不會被家裏的爹爹打死嗎?
天吶,自己在想什麽,最近一定是被李雪音讀的那些西洋故事洗腦了。不能再看他了,她果斷低頭。
“好了。”她收好罐子,好心道,“其實,這樣的小事直接交給旁邊的丫鬟就好了。不用專門跑一趟。”
程砺的手上的碗沒有端回去,他寬闊火熱的手掌托着小碗,低下頭問她:“是嗎?”
兩人的距離不過一臂,如果不是中間隔着一層桌案,她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投下的陰影輝映在她臉上,将她的眼眸和睫毛定格光與影的交彙中。
“嗯,君子遠庖廚嘛。”她正在一點一點的整理面前的廢棄的食材,有一些肉絲和新鮮的海鮮殘片都一一挑揀出來。
是預備拿回去繼續吃嗎?
程砺微微皺眉。
在簡家和曾經的家宅中,他都見過這樣的傭仆。
但是這樣幾乎熟視無睹的行為放在她身上,就讓人有些不能接受了。
他伸出手去,一手按在她手腕上。
“你大可不必……”姜鹿爾擡頭,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卻不知道怎麽說剩下的話,同情嗎?大可不必。
話到嘴邊,最終變成了略微僵硬的:“我幫你。”
喵嗚一聲,憨憨從下面跳上來,輕巧越過障礙站到姜鹿爾肩膀上,胖嘟嘟的貓臉在她臉上蹭了蹭。
姜鹿爾笑:“別心急,一會都給你。”
程砺一愣,立刻明白,不由暗自慶幸,微微一笑看着她們。
兩個風格各異的人站在一起,英俊俊美的臉龐早就引的旁邊的廚娘頻頻觀望。
在憨憨那修長的身體掩蓋下,姜鹿爾的臉微微紅了。
混着輕微的面色變化,她略不自然扇風:“天氣真熱。”
“是啊。”程砺附和,這樣的時節,隐隐透出的樂聲,還有那些衣香鬓影的年輕淑女,在這微微色變前,都安靜下來,如遙遠的暮色,彙與看不見的遠處。
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
“鹿爾,聽說你的脫身憑劄只剩幾個月,可想過剩下的打算?”
“咦?”他怎麽知道。
程砺笑,一筆帶過:“我告訴昌阿伯說我是你同族哥哥。也請他略微照顧你一些。”
他自然不會跟她說起他心口上那一道傷疤的來歷,她剛剛入礦區那一天,因為傷口昏迷,藥石無效,他是如何偷跑出去,又是怎麽拿到救命退熱的西藥,懇求着昌阿伯照顧她。
而因為這件事,他在橡膠園打死的那只老虎,挨的那十多鞭,都将成為她永不會知曉的秘密。
“難道我不是你哥哥嗎?”他似笑非笑。
姜鹿爾一時感動,立刻點頭:“再沒有比你更好的哥哥了。”話音剛落,便想到自家那同父異母的哥哥,立刻補充,“有也不多。”
憨憨立刻喵嗚一聲,仿佛在肯定姜鹿爾的話。
“你還沒說,自由後怎麽打算。”程砺又問。
姜鹿爾剛要回答,旁處突然一陣低微的喧嘩,接着就看到昌阿伯被人推攘着過來了。
帶頭的是個麥色膚色的女人,眼睛大、眉毛極黑,總有種毛發過旺的感覺。
“誰是夥夫?”她問。
昌阿伯走得急,額頭都是汗。剛剛這個邱家小姐先問了他,知道不是,竟自作主張跑到後廚來了,非要找做黑果雞的夥夫。跟她說了是大小姐的手藝,她一點不信。
現在小姐正在裏面和那些夫人小姐們見面呢,可不能出什麽差錯。
見她走得又快又急,先盯着姜鹿爾和程砺發愣,然後目光閃到鹿爾面前的食材殘渣上,昌阿伯心頭一急,連忙上前一步擋住她去路。
“小姐,這後廚實在不适合……”
“讓開!”她厭煩看着這個下人打扮的男人,一掌推開昌阿伯,常年做事的手,雖早有小姐的身份,動起手來力氣花得卻毫不含糊。
昌阿伯一個趔趄,直接被摔倒在木櫃旁,頭砰的一聲撞了上去。
木櫃門噏開一道縫隙,陽光照進去,空蕩蕩的黑。
姜鹿爾連忙走過去扶昌阿伯,手搭上他胳膊,冰涼一片,她想用力,卻感覺他渾身脫力一般站都站不起來,她擡起頭,這才看見,昌阿伯的臉色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