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喧嚣從這一刻開始。
噩夢蘇醒。
昌阿伯抱着那個窒息的孩子跪在婦人面前, 如墜冰窟, 不敢動分毫, 然後他看見湧進屋子的男人憤怒咆哮起來, 随着這位父親的怒火, 扯下工裝的達雅人拔~出了他們的長刀。
舉着長刀的憤怒人群将刀指向了醫生,他們追着他的腳步一路踏進馬都拉人的集聚地, 一場幾乎不可避免的殺戮開始了。
那一天,幾乎所有才收工上岸的礦工都看到了, 這兵戈相見恐怖的報複。
憤怒的人們捉到那個醫生,根本不聽他任何解釋,也不理會他說的誰給他膽子和手術刀, 更不等他說出任何的推脫和求饒, 憤怒的達雅人剖開他的胸膛, 掏出他的心髒,然後像他們平時獵人頭的利落一般,割下他的頭顱, 和其他阻撓落下的人頭們一起壘在路邊。
冤冤相報,反抗中,又有達雅人被對方打死, 于是,一場雙方面的報複開始了。
最開始的時候, 華工們是袖手的,他們覺得會有維護秩序的巡衛出手。
關鍵時候,巡衛們一個都不見蹤影, 終于有人發現不對,試圖前往李家大宅報信,但他們還沒有出礦區大門,就被外間伏擊的人打死。
這一邊清理了完宿仇的達雅人順着血跡追出去,又看到一路陸續倒在地上的達雅人和旁邊死透的巡丁。
憤怒被人群中叫嚣的人別有用心地點燃。
這些唐人占了他們的土地,攫取他們的神之饋贈,現在竟然用他們的武裝幫着那些“騙子一樣的馬都拉人”一起屠殺他們的同伴。
血債唯有血償。
不知道誰開始帶頭,有人轉了方向。
這一場充滿蓄謀的故事,已經沒有人去想最開始的疑問,被壓抑了無數年的憤怒一旦點燃,變成可怕的殺戮。
而當他們走到那些華人巡丁居住的木屋草房前時,赫然發現每個屋子前面都放着一種紅色的土碗,部族流傳的口口相傳的往事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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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荷蘭人曾經在巴達維亞做過的,當這種裝滿雞血或者狗血的紅碗出現在門前,即意味着“正義”的殺戮,兩百多年前的那一晚,這種紅碗放在巴達維亞數萬華人門前,血淚喑啞,苦難華人的鮮血給了巴達維亞這條長流一個全新的名字。
紅溪,血色長溪。
而現在,顯然有人比他們動作還快,地上是殷~紅的痕跡,巴冷刀随意甩在地上---卻不是他們部落的刀,暮光之下,有的房屋已被點燃,青煙和烈火灼熱噴薄……
多多島,這個美麗的海島,曾經因為廣袤而平坦的錫礦、聰慧的林中生物和平和的人群出名,所有被馬尼拉、泗水的唐人們羨慕過的世外島嶼,曾經是沉香和富饒的白銀之地,可是,今夜,恐懼和荒墳,即将颠覆整個世界。
李雪音們正在聲樂中等着太陽落山,落山之後,提前兩日布置好的各種各樣的彩燈就會亮起來,整個李家燦如星河,而真正盛大的舞會才會正式開始。
當然,各位夫人仍然可以按照她們的喜好繼續在屋子裏玩她們的牌。
小姐們則會在她們父兄的陪同下姣姣俏俏投入舞會。
人人都在誇贊李家的女兒才貌雙全,好幾位公子或者他們的母親均表現出對李雪音的友好,叫李倥嘴角揚了一晚上。
盛世美好,這偏安一隅的桃源中。歡聲笑語。
邱銘恩陪在邱家夫人身旁,一邊看着她打牌,一邊順便幫着同族的阿嫂照顧孩子,嬰孩還不到一歲,長得煞是粉~嫩,一身肉嘟嘟,兩個胳膊如同蓮藕一般,不時揮舞着去抓旁邊夫人們的槟榔和點心。
邱銘恩耐心哄着小嬰兒,一會揪揪他的小衣裳,一會與他說話,逗得一桌人跟着笑起來,只孩子的母親有些愧疚:“小恩何不去宴會——晚上的舞會很是熱鬧呢。”
邱銘恩掩下眼底的渴望,推辭:“我就愛跟着夫人打牌。”
邱夫人笑:“什麽打牌,可不是等着分錢呢。”
“可不敢。”邱銘恩道,表情愈發恭順,她一邊将小嬰兒打翻的托盞扶起來,一邊留心為夫人看牌。
眼不見心不煩。她看不得那李雪音,看不得她事事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不得簡瑜看那女人的眼神,而且明明讓她彈琴是想要讓那個李雪音出醜的,卻适得其反,叫她出盡了風頭。
現在這場上的人男男女女都看着她,談論着她,說起她父兄對她的寵溺,說起她端莊明麗的外貌,說起她那些可愛的孩子般的任性。
——比如在入場前假冒男裝跟那些少爺稱兄道弟,拿着下人甚至男人的照片冒充李家小姐,然後品頭論足互相讨論的事情。
這樣的傷風敗俗,在他們看來,竟然是別樣的可愛,不但沒有揭穿,沒有異樣,反而擔心自己的回答有沒有得罪這個任性的小姐,越發積極去同那李雪音獻殷勤。
人比人得死。
邱銘恩本絞盡腦汁想要揭穿的事情在別人眼中根本不是事。不過,在這些人中,還是有頭腦清醒的,比如那位早早離場的簡家大少爺。簡瑜。
一思及這個人,她便渾身都有些燥熱,不自在動了動。
這扭捏被隔間進來問好的李雪音看在眼裏,她沖身旁端了一排茶的姜鹿爾挑眉:見過滾瓜沒?
姜鹿爾眼觀鼻鼻觀心:滾瓜不曾見,蚯蚓倒是見過。
李雪音一進來,牌桌頓時停了一停,這雅間的夫人們齊齊招呼她,李雪音笑的乖巧懂事,又說是看諸位夫人辛苦,特意煮了清茶送來,既養氣又清熱解渴。
姜鹿爾便一一上去奉茶,到了邱家夫人這邊,邱銘恩站在一側,不疼不癢不動只看她,她手裏抱着孩子,偏偏要親自去接茶,姜鹿爾手上滿滿一托盤,只得順勢微退。
這一退,邱銘恩另一只手一緊孩子,那嬰孩立刻哇哇啼哭起來。
“小少爺,燙到沒有,燙到沒有?”邱銘恩急乎乎叫起來。
嬰孩的母親面色緊張站起來。
姜鹿爾立刻後退兩步讓開位置,她仔細查看托盤分辨:“小姐,茶沒有溢出。”
邱銘恩臉上一副心疼模樣,只輕聲哄孩子,那嬰孩哭得越發厲害,他母親連忙抱過去接在懷裏哄起來。
邱銘恩立刻責備姜鹿爾:“毛手毛腳,怎麽做事的。”
李雪音道:“邱小姐,抱小孩的時候可不能三心二意,事情做不好沒關系,要是吓着孩子可就不好了。”
“李小姐這話什麽意思?”邱銘恩手裏的孩子被母親接過,她得了空,按捺住怒氣上前一步。
姜鹿爾正好擋在面前。
李雪音半個身子在姜鹿爾後面甜甜笑:“就是邱小姐聽到的意思呀。”
邱銘恩惱得頭皮一疼,她伸手去撥姜鹿爾,誰知姜鹿爾手上的茶盞滿滿當當,啪嗒一聲,幾杯茶都落了地,摔得七零八碎。
邱夫人臉色難看:“銘恩!”
在宴會上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邱銘恩被邱夫人一喝,立刻低下頭,臉上露出萬分委屈的樣子,好似是姜鹿爾故意将那杯盞扔在她身上一般。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嘛。”同桌對面張家夫人打圓場。
今日來的都是各個大族年輕的公子小姐,夫人們也都是一派和氣的模樣。
姜鹿爾穩穩當當蹲下來去撿拾地上的瓷片。
幾片瓷器摔得不遠不近,一共三堆,一堆三片,一堆十三片,湛湛就是一把長刃模樣,
桌上的其他幾位夫人看着這情況沒接話。邱夫人臉色難看,她也信印度教,3和13于他們是忌數,濕婆神第三只眼睛是毀滅的,人死後有十三天的喪期,。
姜鹿爾心頭微顫,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
嬰孩的哭聲盡在咫尺,聲聲啼哭恍若某種暗示。
就像是她第一次在鄉下過年時,大哥預備殺羊過年時,那羊羔的叫聲。
姜鹿爾只覺心裏發緊,她仰起頭,看見牌桌上的人都站了起來。
便在此時,從遠而近,喧嚣和唿哨聲從隐隐的樂聲中穿透而來。
胖胖的張夫人臉上的肉繃緊了:“怎麽了?”
邱銘恩扶着自家夫人向外張望。
而邱家嫂子抱着小寶無力地哄着。
直到門突然撞開,李宏半臉都是血,他一看到李雪音,立馬上前去拉:“小姐,快走!暴民殺進來了!”
平凡和安寧的時候從來不會覺得和平的可貴,而忘了在這片土地上,并不是只有輕松的宴會和理所應當的財富。
外間的喊叫聲和槍聲都清晰了,樂聲已經全部中斷,火光漸漸亮起來。
那些曾經遙遠的就像是某個說書先生說過的那些關于泗水,馬尼拉遙遠的故事,那些是同胞的先祖們,數百年前的血霧彌漫,在這一刻清晰起來。
李宏的血粘在李雪音的袖口上,他大聲喊着小姐,在混亂起來的第一瞬間,李斯函便将他推過來。
李雪音脊背發寒,外見得慘叫聲聲切切,仿佛無數鋼針紮在身上。
她無端端想起前兩日供在書房裏那神桌前緣下滑,她使勁推上去,結果輕輕一碰,後面的牆縫又裂開一條細縫,她唬了一跳,趁着父親不知道連忙拿了面粉補上去,結果忙忙碌碌補完,竟然祖先的照片又歪斜了。
這些事情她不敢跟父親說,擔心又拿她先頭鬧觀音的事情念叨她。
——卻沒有想到這些都是祖宗們的谶語和無聲的警示。
這些小姐夫人們張煌哭泣,姜鹿爾毫不猶豫抓~住李雪音的手,另一邊抱着孩子的邱嫂子哀哀哭泣,也跟着她們走向雅間後門。
“快快快!”李宏贊許看了行動分外敏捷的姜鹿爾一眼,将叫腳耙手軟的邱銘恩等也推了出去,然後一把關上門,将桌子推過去,全堵住後門,緊接着拔~出手槍。
彈藥不多,但是還足夠打死一兩個不要命的。
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敵人,來人幾乎無差別的屠戮洗劫了整個李家,包括那些交好的李家派系。
屋裏的電話線被切斷,外出的甬道上是熊熊烈火。夜色漸臨,而殺戮沒有停止。
臉上塗着斑斓色彩的獵殺者們倒提長鋒,踢開每一戶房間,尋找可能的幸存者。他們不說話,不看人,手起刀落。
已經逃離到房屋最裏處的姜鹿爾一行人戰戰兢兢靠在裏面,孩子還在時斷時續的哭着,他的母親竭盡全力安撫他,甚至脫掉上衣想要哺乳,但是吃慣了乳~母乳~頭的嬰孩被此一刺激,立刻哭得更厲害了。
屋子裏面只有幾個女人,驚恐和喘氣中哭聲更加明顯。
“這樣不行。”邱家夫人皺眉,“會把追兵引來的。”
“可是……”
“你平時怎麽帶孩子的?”張家夫人着急。
“我平時抱他的時候他都不哭的呀。”邱嫂子自己都快哭了。
姜鹿爾仔細查看此處,屋子裏面潮~濕,外間有河水渾濁的翻滾聲。這是李家大宅的最側面,靠近外河的倉庫,她們一路慌不擇路跑過來,兩個人腳上的鞋子也沒了,最後看到這裏還算隐蔽,就先鑽了進來。
“小姐,我們不能留在這裏,他們早晚會找到這裏來的。”姜鹿爾将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只剩裏面的襯衣,“穿上這個。”
她将外套遞過去,李雪音一下明白過來,長裙短袖并不适合逃跑。
幾乎是毫不猶豫,她順着腰間的縫隙使勁一扯,裙子立刻撕開,兩條細長的腿露出來。
而邱銘恩先張了張嘴,這回也不再叽叽歪歪,也學着李雪音的樣子開始撕扯自己那裹身的長裙。
在她們眼裏,姜鹿爾是這裏唯一的男人,哪怕最開始她只是個下人,但是現在對她們來說卻是主心骨一樣的存在。
這屋子平日大約是用來堆砌廢棄的花草工具的,裏面找到好幾把花鋤禾小鍬,姜鹿爾一人發了一把。
然後先查看一番,開始在旁處挖洞。
正門進來的時候她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關上,又堆積了很多桌椅,大約可以抵擋一時。
幾位夫人多年不曾做過體力活,略微動了幾下就氣喘籲籲,邱家嫂子抱着孩子來回走着,嬰孩的啼哭時斷時續。
李雪音穿着厚衣服,滿頭大汗,她扯了扯衣服,裏面鼓鼓囊囊掉出一包東西,跟在身後的邱銘恩悄悄撿起,用手一掂量,頓時眉頭一松。
她悄悄将銀子收好,然後再繼續掘地。
事情比想象的順利,這一處土地濕~潤,挖起來并不費力,很快就到了木板的下面,姜鹿爾一喜,一鋤頭揮出去,便斷處一個縫隙來,緊接着外間的水汽一道彌散進來,她将鋤上細細的蟲子撥開,直接用李雪音撕下來的裙擺将鋤頭包好,然後一下一下去砸那木板。
呼啦一聲,木板終于斷開,姜鹿爾頓時松口氣。
外間的火聲噼啪作響,偶爾甚至有不知名的炸裂聲,呼喊聲和尖叫聲已經小多了。
姜鹿爾推開土堆,率先爬了出去。果真如她所料,外間隔牆外面便是渾水滔滔的外河,只要從這裏繞過去,也許就可以僥幸過河進入密林,到了那裏,至少暫時的的躲避還是可以的。
裏面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爬了出來,邱銘恩走在前面,先幫邱嫂子接下孩子,然後将她拉出來。
“我們現在怎麽辦?”邱夫人臉上沾了不少灰土,現在也顧不得,只膽戰心驚看着前面火燭處,那裏一叢叢的煙火燒的正烈。
而隐隐,已經有舉着火把的人群向着這裏靠近了。
“我們得過河。”姜鹿爾迅速轉頭看那外牆錯落處,尋找可能的突破點。
“過河?我不會游泳。”邱銘恩叫起來,她緊張看向旁處,“河水這樣急——而且河裏誰知道有沒有鱷魚。”
雖不如婆羅洲那樣鱷魚兇猛,但多多島的鱷魚也曾有襲擊人的流傳。
一群女人,一個個弱不禁風,這樣過河,還沒過去自己就叫自己吓死了。
“不過河還有個辦法。”姜鹿爾看向她們,暮色中只看得一張張輪廓,衆人呆在一起,目标太大了。
“什麽辦法?”邱夫人急切問道。
姜鹿爾咬牙:“我們分開走,一群人目标太大。如果分開,李家畢竟這麽大,藏匿起來希望也大些。”
“好。”邱銘恩立刻回應,被邱夫人瞪了一眼,忙縮回脖子,小聲說,“但小先生你和雪音都是李家人,對這裏熟悉,你們要分別帶我們才行。”
其他人聞言紛紛點頭。
李雪音笑:“笑話,我李家的人何時輪到你們差遣?”
邱銘恩潑喇喇的面貌露出來:“不帶我們,也行。要死大家一起死。我這就喊一聲——”
李雪音被她訛住,只得忍下這口氣。時間本來緊迫,偏偏她們又為誰跟着誰這回事吵起來,邱家的三人都樂意跟姜鹿爾,邱銘恩又不想要帶着小寶的邱嫂子一并。
——倘若這倒黴孩子突然一哭那不是就是樹靶子嗎?
等他們将小寶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那邊李雪音早已經帶着張夫人幾人快速踏進了灌木叢,從這裏一直往前走,有她心愛的牧羊犬扒拉出的草洞,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發現。
從多刺的灌木叢走過去,李雪音無比慶幸姜鹿爾給她的外套,否則,只怕她的胳膊會像那幾位渾身發抖的夫人一樣血淋淋。
到了草洞的位置,她先讓幾人進去,自己最後一個人進去,再将外間的草木撥拉完畢,乍一看,便是一層薄薄的草林,誰也看不出後面的別有洞天。
而姜鹿爾卻沒有帶着邱家三女人離開的意思,她轉頭看向旁邊的屋子,想了想将鋤頭送進去,然後鑽了進去。
誰說過的,而她已經忘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鹿爾進去第一件事就是從屋子裏将門口堆積的桌子椅子和物品全數拉開。
“她這是瘋了嗎?”邱銘恩戰戰兢兢問她嫂子。
邱家嫂子怔怔,只抱着孩子輕聲哄不說話。
姜鹿爾費盡力氣将所有東西拖開,然後門戶大開,而她這時候才示意她們三人在此處找地方藏起來。
“這怎麽藏人?”邱銘恩以為姜鹿爾真瘋了。
到底還是邱夫人見過世面,知道這是故布疑陣,但她留了個心眼,沒有選擇方才幾人進來的地方,而是選擇靠門出處——那個地方泥土翻撿過,如果來人真的細細搜查,那必然是第一個會注意到的,而她選擇的這裏,既是視覺的死角,而且稍有不對勁就可以快速溜出去。
幾人還沒徹底準備好,外間已經傳來聲音,有條不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已經為此試驗了無數次,屋中幾人皆氣息不敢出。
果真,随着一股血腥味湧~入,幾個土著人打扮的獵殺者走了進來,明亮的火把照亮亂糟糟的屋子,所有人屏氣凝息,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好在那幾人不過盡力看了幾眼,随意翻檢了幾樣東西發現都是廢棄物後立刻失去了興趣,然後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邱家的小寶些許是察覺到母親異樣的情緒,嘴巴突然扁起來,這一瞬間,邱銘恩想也沒想,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口鼻,孩子立刻劇烈掙紮起來。
門口的獵殺者走出不過十米,甚至能清晰聽見他們說:“走。”
邱夫人在門扉後親眼看見那執着火把的手腕上是一串串圓潤珍貴的海珠,純正的紫色,是她熟知的某個夫人的心頭好,而今戴在獵殺者手上,随意得如同粗繩布條
邱家阿嫂渾身發抖,不敢去看兒子,邱小寶小~臉憋得通紅,小手小腳使勁踢踏着,在邱家阿嫂懷裏拼命掙紮。
“你松開,他會死的!”她顫着嗓子提醒邱銘恩。
邱銘恩看她一眼:“他不死,我們就要死。”
門口的獵殺者腳步聲已經遠去,邱家阿嫂使勁掙脫了邱銘恩的桎梏,邱小寶哇的一聲哭出來,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裏,在夜色中格外嘹亮。
這一瞬間,邱銘恩和邱家嫂子都愣住,下一刻,母親的天性讓邱家嫂子瞬間清醒,她一把抱住兒子拼命掙紮爬出了那個狹小遮掩的洞~穴,而邱銘恩楞了一下,也跟着追了出去。
嬰孩的啼哭仿佛無聲的號角,四周的獵殺者都站定,凝聽哭聲的方向,然後三三兩兩的人拎着刀圍了過去。
邱夫人恨不得将自己縮進牆裏。
外間邱家阿嫂的哭聲,哀求聲傳來。
回答她的是邱銘恩冷酷瘋狂的聲音:“他這是要害死我們,再不将他丢下,追兵馬上就會來!”
“他怎麽也……也算你弟弟啊。”
“弟弟?”聲音冷下去,“給我!”
她伸手去搶,邱家阿嫂抱着孩子向前跑,可是前面哪裏還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呢,星星點點的火已經圍了過來……
這個時候,即使年輕的母親真的将她的孩子奉獻出去,也來不及了。
這個地方已經暴露了。
邱銘恩在這一瞬間,将她這輩子所有學到的聰明都用出來了,她兩手一扯頭發,整齊的頭發變成了雞窩,然後她不但沒有躲,而是向着追兵的方向快速跑過去。
邱家阿嫂傻傻看着她,眼看着她跑到幾個獵殺者面前,幾乎立刻就跪倒在地,然後奉上一包東西,磕着頭,似乎在請求那些人的饒恕。
然後,那些拎着長刀的男人問了她什麽,邱銘恩立刻轉頭過來,直直指着這處房屋。
一個男人用刀拍了拍她的屁~股,邱銘恩立刻站起來,在前面帶路。
寒氣從腳底竄到頭頂,邱家阿嫂什麽都明白了。
平日恨不得将小寶當成自己孩子的人,平日在婆婆面前規矩如同綿羊的人,這一刻,為了活下去那一絲絲渺茫的希望,毫不猶豫立刻就出賣了她們。
小寶肉肉的手在她面前抓,她卻不知道該往哪裏躲。
直到旁邊的矮牆上響起一個聲音:“快過來!”
姜鹿爾不知道何時已經爬到了牆上,一只手向她伸出:“沒時間了!快點!”
邱家嫂子快速邁着小碎步跑過去,她沒有去握姜鹿爾的手,而是先将自己的孩子遞了過去。
“瞧瞧我找到了什麽?”嘿嘿的冷笑在身後響起。
“喔,我先看到的。”另一個男人說。
邱銘恩被驅趕到前面,想跑,被一腳踹到扔在了地上。
她委屈驚恐:“您,您不是答應了我嗎?”
“答應你什麽?”她身後那個男人,長刀尖還在滴血,“答應你賣主求榮?還是答應你跟我睡了饒你一命?”
淩厲的江湖風和只有殺過人才會有的冷酷氣息,訓練有素的用刀和推進,和他們身上的衣着格格不入,但是有什麽關系呢,過了今晚,沒有知情者會活下來。
“我的錢,我的錢都給你,求求你,饒了我……”她哀求,“我還年輕,我不想死。”
“說得我們這些不年輕的就很想去死一樣。”男人冷笑,長刀一動,邱銘恩的衣裳裂開一條縫,然後脖子上的珍珠項鏈被挑斷,細小而雪白的珍珠裹了血,如同雪裏紅梅。
邱家嫂子幾乎要吓得暈厥過去,但是她不能,外面有嘩嘩的水聲,她的手腳發軟,根本無力爬上牆去。
最後,她幹脆使勁一用勁,姜鹿爾沒有抓~住她,反而被她一掌推了下去。
“快走!”她哭,“求求你照顧我的孩子,槟城邱家會記得你的大恩。”
姜鹿爾一只手用盡全力懸挂在旁處的牆壁上,那邱家小寶方才哭得起勁,這時候竟然也不嚎叫了,只一雙圓溜溜眼睛隔着昏暗的火把看着他母親。
“快走!”邱家嫂子用盡全力,如螳臂當車般擋在姜鹿爾的矮牆前。
不是她不想走,她雖嫁給以漁業起家的邱家,可是她根本就不會水啊。
姜鹿爾最後一點力氣耗盡,在對方的長刀扔過來的瞬間,她噗通一聲掉進了河裏,夾雜着泥沙的河水拼命湧進口鼻,她屏住呼吸,用力托起手上的孩子,但是邱家阿寶卻從她手上像魚兒一樣游了出去。
姜鹿爾:……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卻又找不出破綻的屠戮,無辜的人像車輪壓過的轍印一樣,留下緩慢推進的哀哀之音,而後迅速消弭在空氣中。
最後一堆火點燃了這荒廢的花匠庫房,潮~濕的屋子并不容易點燃,要用醇厚的美酒和新鮮的油物一起澆上去,南洋的木料總有無形的香味,這麽燒起來,聞起來便有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香味。
火光一直燒到天頭漸明才漸漸熄滅,李家已經空無一人,這一夜的多多島,諸神掩耳,夙夜無風。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終于有人趕來了,安靜的府邸,淡淡的木香掩在血腥味後。
而地上零零散散散落的是獵殺者身份性标配的羽翎和獸齒。
聽聞到風聲的人都在議論李家的慘案,黃溪、蘇林兩個土酋因為礦區和錫米的稅收一直龃龉已久,而李家都是采用和稀泥的态度,既想要東家的地,又想要西家的礦,哪裏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所以,才會有了這場殃及池魚的殺戮。
這樣的殺戮,在其他城市很常見,在多多島,雖然是第一次,卻并不像是最後一次。人們只嘆氣,可憐李家這樣難得的寬厚人。
自诩人道和親密朋友的荷蘭人沒有來,讨厭大麗花和荷蘭人的西班牙人也沒有來,而折中取巧的美國人只悄悄帶走了受傷被扔在地上的美國人。
最後一具具來擡出屍體的是簡家莊園裏那些唐人契工,他們将那些燒焦的屍體擡出來,年輕的小姐和夫人,英俊的少爺和公子,都變成一具具黑炭,只有手上身上的些微物品能分辨出他們的身份。
得到噩耗的各家族人正在快速聚集而來。
而至于在礦區和角落裏死掉的那些身份卑微的人,沒關系,南洋的每一個城市,都有連綿的義冢,足以埋葬死後無處安身的他們。
所有無法瞑目的靈魂,都可以聚在一起取暖。
世間悲慘無數,中間必有火苗長存。
無人注意到,那一具具屍體面前,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一具一具尋找。他仔仔細細看,從殘留的頭發到身上殘留的衣衫布片。
男人身上還有海風的味道,那是剛剛返航的人身上特有的海風味,他沒有太多表情,只是重複而有序進行着這項龐大的工作。
直到在一具屍體面前,他看見了一直拽在手裏的錢袋,錢袋燒掉大部分,但還剩了小部分,他耐心伸出手,一點點掰開那雙僵硬的手,将燒焦的手心裏殘留的布料全數取出,是一方黑色的錢袋,上面的紋路他再熟悉不過。
屍體蜷縮着,已經看不出身量長短,頭發燒的幹幹淨淨,嘴巴大大張着,裏面全是黑灰,一看便是在死前受盡了折磨和恐懼。
他顫抖的手翻過來,看見屍體背上被刀劃開的刀痕,他的手頓住了,只靜靜看着,過了一會兒,他捂住了臉,有濕~潤的水從指縫中流了下來。
遠遠,有人在喊他:“程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