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茭白的風, 清風明月, 霜雷滾滾在他心裏一一鞭撻而過。

程砺舉杯, 杯盞觥籌, 他仰頭飲下一杯酒, 熱烈的酒水順着喉頭滑落,而周遭的世界忽而清明悅耳起來。

用鼻孔吹~簫的土著少女赤足踏着節拍, 清音缭繞。

林深告訴他這匕首是從河邊鱷魚巢撿到的。

他在族長的要求下仔仔細細描述了那條彙入幾乎橫貫多多島的長河的支流,說起裏面的水巨蜥, 還有神出鬼沒的鱷魚。

最後,他說:“也許是哪個可憐蟲掉進河裏的。”

程砺眼睛裏面的光漸漸黯淡下去,林深的心卻緩緩提了起來。

僅僅從外貌, 他幾乎不自覺将姜鹿爾和眼前這個沉默英俊的男人聯系起來。

但是……還好程砺并沒有追問下去。

林深有幾分心虛, 但他很快擡起頭來, 理直氣壯要回那把遺失的匕首。森林中撿到的無主之物,諸神已判,歸己所有。

如刀, 也如同那少女。

待林深走出許久,程砺若有所思問一旁側耳傾聽的李斯函:“李少爺可被人騙過?”

李斯函嗤笑一聲,神色陰郁, 隐匿着某種情緒:“當我小時候,每一次我妹妹都說, 哥哥你過來,我不打你。”

他手上是火燒出的疤痕,隐晦纏~綿。

心懷甜蜜的少年以為可以隐藏住自己的行為, 但嘴角的笑意,眼裏的光彩連他妹妹都看出蹊跷來:“哥哥有什麽好事?是吳家的姐姐接了你的花?”

林深神色倨傲嗤之以鼻:“誰稀罕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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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掀開阿答葉做的門簾,取出母親為他未來妻子準備的長裙,和他準備的藥膏幹糧一并放在包裹。

然後等到月色迷人的深夜,伊西鳥從右邊飛到左邊,這預示着吉兆,林深悄悄出了門。

他的心跳得很快,想到那張白~皙柔軟的臉,她的聲音,她的模樣,他甚至想到如果她的腿傷不便那他便陪着、等她好了就是。

這一次,決計不會叫她随便哄了他走。

剛剛走過門口,暗影如虎,幾乎是本能的一閃,林深避開了一招猛擊。他敏捷後躍,便看見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站在前面,彪悍的身形像一堵小塔,似乎有些震驚自己的失手,過了一會才收回大手和長繩,露出一副仿佛等他等了很久的模樣:“小子,我大哥說,你在哪裏撿的那匕首,他也想去瞧瞧。”

程砺白衣長褲從夜色中走出來。

林深面色難看:“我現在沒時間。”

狄勇勇斜倪了一眼他的背包,笑裏帶着惱:“沒時間?我怎麽瞧着是你不想去呢。”

他身上的冷意和程砺的靠近叫林深側了側身:“你們想幹什麽?”

“不想幹什麽,就是想請你帶帶路,月黑風高,叢中野獸太多,怕迷了路。”狄勇勇大手翻轉,強行一手按在他胳膊上,林深用力抗拒,勢均力敵。

“阿哥。”一聲怯怯的女聲突兀響起,麥色面龐的長發少女衣衫新着,看着眼前拉扯一團的人,疑惑道,“你們……是要去夜游嗎?”

今日屋主一再說起月疤河上游的美麗景色,衆人都齊齊贊嘆。

她的旁邊站着李斯函,他倒是很沉得住氣,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我也去。”

程砺擡起頭來,月光閃過他眼裏銳利的光芒。李斯函重複了一遍:“我也要去。”

“哈哈,這樣的事情,怎麽能少了我。明日回去,怎麽也要看看這傳說中的盛世美景。”美酒迷了眼的巴古斯轉出來,腳下匍匐着他的女奴,已經派人去備船了。

林深看着這一群人,他捏緊手裏的包裹,然後又松開:“你們不是想去河邊看看嗎?我帶你們去就是。”

汛期剛剛過的月疤河,裏面有的是各種各樣從上游沖下來的東西,匕首、長刀、死掉的須豬和花貓,想要什麽,叫他們撿個夠。

狄勇勇暗暗同程砺抱怨:“我只是想悄悄将他捉到旁邊拷打一翻,誰知道那娘們哪裏搞出這麽多事。”

“悄悄?他什麽都不會說。我早跟你說,跟蹤是最好的選擇。”

狄勇勇啞然,他自己也知道剛剛是最好的機會。但是誰能想到那個李斯函美人在懷的時候,還有這麽好的精力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李斯函不相信他們,也不相信巴古斯,他甚至大約也不相信即将成為他姻親的達雅人。

信任被摧毀很容易,而重建則需要千百倍的努力。

好吧,因為這個家夥的介入,這下他們真的就要下河去夜游了。

貴賓要出行,半個部落的人都驚醒了,頭人準備了最好的獨木舟群,幾個劃船的好手跳上去,他們一個個上了船,林深指着和姜鹿爾迥異的方向,船槳在水中發出清晰的拍打聲。

夜色朦胧,來路不明,去路不清。

狄勇勇一會問會不會有蛇,一會又問會不會有鱷魚。

河水和深水對他而言都是折磨--他不會游泳。在海上熬過那麽多天,對水有種天然的畏懼,況且是這樣黑的夜和水。無論是誰從叢林中來一槍,還是船翻個身,落進看不見底的水裏,都是有去無回的事。

林深心情不好,懶得說話,也不想和聒噪的狄勇勇說話。

他只坐在船頭,夜很靜,在深夜進入叢林并不是個好主意,即使天邊星月同輝,但是寂靜和岸邊沉默的密林都像無聲待動的怪獸。

船順流而下,狄勇勇忽然道:“這個地方我們好像剛走過的。”

他指着河岸旁處一團漆黑:“瞧,剛剛河邊的石頭就是這個形狀。”

劃船的土著人很多只會一兩句唐語,以為他說的轉彎,船頭一晃,便別進旁處的支流了。

“诶!怎麽這麽劃——我是說好像……”狄勇勇用腳踢半躺在船上的林深,“你看看,這都劃到什麽地方去了……你認不認識路啊。”

林深敷衍的解釋:“反正都是夜游,走哪裏也差不多。”

後面的船上傳來西塔琴的曲調,夜不能寐的巴古斯旁邊一個女奴正一邊撥~弄着西塔爾,柔美圓潤的音色伴随着女奴婉轉曲折的旋律,美酒佳人,當真一副夜游之色。

程砺站在船頭,水聲潺~潺,但是他什麽也沒看。

船到哪裏,無所謂,只要夜鳥驚飛,只要獸類奔走。

夜深了,露水起來,已經不知道劃了多久,巴古斯早在船槳聲中睡去,船一直向前劃着,仿佛沒有盡頭,林深對水路并不熟悉,他的主場在林地和沃野。

他沒有出聲,那些服從命令的土著們便一直賣力繼續向前。

狄勇勇睡醒了一覺。

水深無痕,明晃晃一地,這不是劃到海裏去了吧,狄勇勇有些繃不住了:“我們到哪裏了?”

他又蹬了林深一腳:“醒醒——我們該回家了。”

林深呵呵:“你們不是想看美景嗎?”

狄勇勇罵:“和一群大男人看什麽風景。回去回去。”

在劃船的土著人突然停了下來,整個木舟船隊都停了下來,平靜而寬闊的水面上,一顆顆遮天蔽日的巨木拔地而起,根是地下的枝,枝是空中的根。

而在樹叢中,閃閃發光的螢火蟲滿滿綴滿了樹枝樹葉,仿佛無數星光閃落人間。

天邊的夜色不知何時淺下去,連帶着淡淡的星光也跟着淡下去,遠遠的,長腳的禽鳥仰頸而鳴,盤根結錯的樹林漸漸在晨間的薄霧中清晰起來。

水聲潺~潺,哪一處的清泉在晨曦中悅耳滴淌着。

林深猛然站了起來。

他的族人們在漆黑的夜色中劃了一夜,疲憊不堪,都在沉默的看着他。

盤在林間的蛇漸漸蘇醒起來,吐着蛇信将自己身子盤到向着陽光的地方,他擡頭嗅了嗅鼻,一種淡淡的特別的沉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焚香,正在林間蔓延。

那是龍腦香的味道。這樣純的香味,在荒涼的叢林,他只在一個地方聞過。

林深的心砰砰跳起來,他睜大了眼睛去看着薄霧後面的世界,這片龐大的紅樹林。

突然,他吃力咽了一口口水。

他記得這個地方!可是,怎麽可能,那明明是不同的方向,這完全是迥異的地形,怎麽可能?

然後他聽見狄勇勇的聲音:“大哥,你看。”

林深轉過頭去,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手裏的船槳落盡水裏,砰的一聲,驚醒了剩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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