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像寒冬柔軟的貂毛圍子, 叫他心裏好似生出一團小火。
程砺不由站直身子, 姜鹿爾感覺自己的身體跟着淩空起來, 她微微一驚, 拽緊了他肩膀上的衣裳。
他的肩膀這樣寬,他的肌肉結實有力, 他可不是那些躲在護衛和女人懷裏的權貴和女人的少爺,離開家族的庇護什麽也做不了。
姜鹿爾想這天氣熱得真厲害, 她幾乎感覺到他肩膀火炭一樣的溫度。
“好了。”她微微調整姿勢後說。
程砺試着走了兩步,忽然一頓,姜鹿爾有些赧顏, 将頭擡得高些, 似乎這樣就能減輕重量似的:“我是不是有點重?”
“有人。”他的身體警覺如豹, 姜鹿爾還沒回神,程砺忽然一個轉身,兩步直奔卧榻, 與此同時,他順手一拉,潮~濕還帶着水汽的薄被從頭到尾卷了上來。
她看到他拔~出随身的匕首, 匕首末端的虎齒異樣熟悉。
是那把匕首?可是,她不是交給了那土著少年林深嗎?怎麽會在這裏?
“閉上眼睛, 不要說話。”他低聲說,越過她的身體上方去熄滅床頭旁的明燈。
燈光滅掉以後,黑暗中所有細枝末節的信息都變得清晰起來。
姜鹿爾聽見了踏上臺階的腳步, 由遠而近,規律而且小心翼翼。
程砺聽見的是她柔軟的呼吸,近在咫尺的年輕身體,如蓮盛開在他身旁,只要輕輕一伸手……他喉頭不自然動了動,悶聲沉默順着原路移開身體,肩上的傷口因為緊繃似乎有些裂開,他微微皺眉。
姜鹿爾渾然不知,只緊張豎着耳朵聽那門扉外的聲音。
昏暗中他低下頭,看見少女臉上溫柔而朦胧的弧度,一滴蓄謀已久的汗從他臉頰落下,滴在姜鹿爾柔軟的嘴唇上,程砺眸色漸深,伸出修長的手指,按向她的嘴角想要替她拭去。
恰在這時,她狐疑轉過頭來,幾乎同時伸出小小的舌頭本能去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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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的小~嘴巴正好吻到了他的手指。
那一瞬間,程砺全身都僵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個癡癡笨笨的狄勇勇了?即使被嘲笑,被捉弄,被貧窮和饑餓挾裹,只要有一點剩餘的金錢,只要時間,便要想要見一見那人,即使只是強顏歡笑,或許只是虛與委蛇。
卻又并不一樣。和他在舞會觸碰到的那些婀娜美麗散發着各種各樣香味的女人不同。和他在深宅長殿見過的那些端正板正的娴雅閨秀都不一樣。
他的眼眸深沉如海,心神如盅浸入這沉默時刻,這一瞬間,它盛滿了沉靜已久的陌生情愫。
見他發呆,姜鹿爾有些着急,一手去推他:“阿砺哥,你怎麽了?”還不快躲起來,吓傻了麽?
手上體溫不對。她狐疑伸手去摸了摸~他額頭:“你生病了?”
他似乎燒得更厲害了。
腳步聲已經到門口,來不及了。姜鹿爾當機立斷伸手去拉被子預備将他暫且蓋住,但是這一瞬間,她的被子卻撲了個空,程砺瞬間越過她,兩步便到了門背後,他握緊了匕首。
只等門外的人進來,就可以輕而易舉了結一切。
但門外的人沒有進來,而是站在門口敲響了門。
緊接着是小青那特有的甜甜而輕軟的聲音:“鹿爾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是她?
她那小鴿子的聲音傳過來:“小姐想起您還沒有吃飯喝水,所以叫我送來了一些吃的,有涼水和清粥。”
姜鹿爾只得說:“謝謝小姐。”
門推開了,小青款步走進來,黑暗對她沒有任何阻礙,她緩步走到床頭,摸索了一下,将手裏的食物一一放下。
程砺已經不知何時走到她後面,就等她杯盞放下的時刻——以免突然地襲擊叫杯盤摔得粉碎,驚動外間巡邏的護院打手。
小青睜着茫然的眼睛抱歉笑:“鹿爾姑娘,我眼睛看不見,就不能侍候您用膳啦。”
“诶?”姜鹿爾有些意外。
“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已經習慣啦。對了,小姐要我請鹿爾姑娘放心,小寶很乖,用了些粥已經睡着了,只是,睡前一直叫着姐姐呢。”她眼睛彎彎,似乎渾然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姜鹿爾心頭一動:“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小青。”
“小青,雪音小姐和簡少爺……他們現在?”她需要根據他們的關系判斷自己能說什麽,不能說什麽。
“鹿爾姑娘也看出來啦。”小青一臉期待,“少爺一直很關心小姐呢。”
姜鹿爾的心沉下去。
外間樓下面忽然響起了喧嘩聲,小青顯然也聽到了,無奈嘆氣:“今晚少爺增加了很多巡丁,看來我得走了——鹿爾姑娘,您先好好休息,明天小姐說想讓你和她搬到一起呢。”
姜鹿爾拿不定這個小青那些有意無意的話是不是李雪音帶來的警告,但是她還是準确清醒意識到,在這樣的情況下,跟着程砺一同出去,無疑是他的拖累。而如果他被發現,為了那一槍的新仇,再加上之前的舊怨,誰知道簡瑜會不會借題發揮。事實上,簡瑜不可能對他手下留情。
而一旦程砺出了意外,那麽作為一顆牽制的棋子,她自己的命運可想而知。
姜鹿爾将自己的想法說給程砺聽,他沉默不語。
道理他同樣明白,但是風險他卻不想讓她來承擔。
簡瑜此人。他忽然有些看不透了。
比如他為什麽要将李雪音留在身邊,除了能牽制一下她那不成器的哥哥,百害而無一利。
不,就連這一條利處都不一定能實現——如今的李斯函,完全已為仇恨和屈辱蒙蔽了心智,一個李雪音就能叫他清醒,程砺表示懷疑。
不過,不管怎麽樣。簡瑜至少還是個商人。
商賈謀利的時候,或許多多少少都會以欺騙以手段,他們天生如此,笑着的時候臉上就帶着虛僞的面具。
但是商賈有個好處,他們不會做賠本買賣。
程砺走到窗邊,隔着縫隙看向外間,尚未完全黑透的天色裏,一隊隊人正在交班,這座孤清的小樓外間多了一倍的打手巡查。
他走到另一邊,點亮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着。
“你說的很對。現在出去對你是個冒險。”他坐下來,借着燈光看她腿上的傷口,“這兩天不動,應該就可以結痂。放心,這兩天,你好好休息,我會讓簡瑜忙起來,至少,沒有時間顧這裏。”
姜鹿爾點點頭,看他将碗裏的清粥盛好,端到她面前,卻不是遞給她,而是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
“我……我自己來吧。”她的聲音不由低下去。
“你受傷了。”他不同意。
“我傷的是腿,又不是手。”
“病人沒有讨價還價的權利。”他聲音溫柔且堅定,“張嘴。”
姜鹿爾不知如何回應這迥異的态度,她咳了一聲,伸手想去拿碗:“阿砺哥,這裏不安全,你——還是快些走吧。”
“和外面十多個打手相比,難道你比他們還危險。”他眼眸沉沉看着她按在他的手上的白皙手指,青蔥手指如一副鐐铐,叫他無從掙紮。
“那怎麽辦?如果天亮的話,那到時候就更不好脫身。”她絞盡腦汁,“還是你有什麽伏兵、暗號、接應什麽的——也許雪音小姐也可以幫忙……”
“他們每隔兩個小時換一次班,淩晨時間和晚膳會變成三個小時,那時候因為領隊變化,所以交接會長大約三分鐘——”他娓娓道來,胸有成竹。
所以,程砺滿臉溫和得出他的結論:“只要在這裏等到黎明前,然後趁他們換班的時候從女兒牆順着羅馬柱下去,沿着曲道到圍牆——正好兩分半鐘。”
“你的意思……是今晚要在這裏過夜?”姜鹿爾抓住了關鍵點。
程砺一本正經想了想:“唔,看來,只能這樣了。”
“可是……”孤男寡女……
“沒關系,我可以睡地上——我肩上的傷也不是很重,只裂了一點小口,應該沒什麽關系。”他很紳士說道。
姜鹿爾:……
他的傷是和簡瑜對峙時候留下的,程砺說起都淡淡帶過,那一場潛伏因為一顆意外的子彈變成了火拼,并不是愉快的回憶。
暗中開槍的人讓程砺很生氣,要麽就幹脆一點打死,要麽就別動手。這算什麽事,挑撥離間麽。
獲得姜鹿爾遲疑邀請的程砺毫不客氣,很自然很自覺就坐到床~上去了。
床中間有條長縫隙。
姜鹿爾一動不動,眼觀鼻,鼻觀心。
在這之前,她從來都覺得程砺如同陽光下的清泉,透徹溫和,叫人安心沉靜,但是眼下,這汪清泉突然深不見底,連看他一眼,都擔心要沉溺進去。
她最初還想用李雪音和簡瑜奇怪的關系打錯沉默,但是程砺就在耳邊,她說出的每句話,他的回應都叫她産生一種惶恐而奇異的緊張,好像他們之間有一層很薄很薄的肥皂泡,一不小心就會炸裂,露出真實的臉龐。她終于閉嘴了。
程砺并不相信李雪音會愛或者喜歡上簡瑜,他覺得,于她而言,簡瑜不過是個颠沛流離時的依靠而已,一旦她回到過去錦衣玉食的生活,那麽,她的優越感和腦子都會跟着重新長出來。
至于簡瑜,他倒是覺得,他的情況比李雪音糟糕得多。在自己身旁埋一顆定時炸~彈,而且,現在的簡瑜,還不能撇清和這顆炸~彈之間的血海深仇。
這個,大約就是近豬者癡。
“等着吧。”他說,“也許不用我再動手,他自己就會跌在地上。”
他的聲音那麽低,腔調親切親近。姜鹿爾不搭話——假裝自己睡着沉默着。
“鹿爾~”
他低低喊了一聲,叫的人心裏微微一晃,短暫的靜默,但卻沒有了下文。
姜鹿爾也緊緊閉上了嘴巴。
這一晚,姜鹿爾輾轉難眠,但是,程砺似乎睡得比她還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