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簡瑜打開車門的時候, 夜風灌進來, 潮~濕悶熱, 遠處是漆黑的園林, 月光在他頭頂如白紗。
這座別院還有個名字寧園。
他面無表情走過花園, 冰冷的鐵器為月光照耀,風吹動恍若帶動微弱的閃光。
簡瑜緊繃的情緒不知不覺松軟下來, 一路進了那雪白的小洋樓。
燈光明亮的大廳,淡淡的熏香裏面夾雜着驅蚊的異香, 李雪音将餐桌設在窗邊,大開的窗戶,燈光還照在外面開得熱烈的繁花上。
她喜歡明亮的顏色, 一如她的容貌。
現在這位小姐正一手托着下巴坐在餐桌旁, 手指無所事事的敲着桌子。
“你終于回來了。”她轉頭看到簡瑜, 眼睛一亮,這麽早回來,吃完飯上去姜鹿爾肯定沒睡, 還能再說一會話。
“你在等我。”
“就是呀!你不是要喝粥嗎?”
她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都準備好啦。”
簡瑜看着她揭開餐蓋,一盆一盆的粥,擺了足足五盆。
是的, 盆。
“別客氣,慢慢吃。”李雪音一一介紹, “這是水~多的,這是水少些的,這是芒果多些的, 這是魚籽多些的,這是米多些的。怎麽樣,喜歡哪個?我給你盛。”
看他還挑三挑四,這回還能挑出什麽毛病。
簡瑜看了她一眼,坐下,等着她盛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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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音心裏暗罵了一句軟手蝦,老老實實拿勺子給他盛飯。簡瑜吃了一口,皺眉:“太燙了。”
“燙嗎?”李雪音直接就着勺子吃了一口,“不燙嘛。”
粥都晾了這麽久,哪裏會燙,分明就是他找茬。
她将勺子在粥裏面攪了攪,端到窗邊:“這不沒關窗,風吹吹就好了。”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多事。
看着簡瑜看着她手上的碗和勺子發愣,過了一會,粥送回來了,李雪音看着簡瑜喝粥,磨磨唧唧在旁邊欲言又止。
桌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束吉塔花,雪白的花朵甚至可愛,她順手舉起聞了聞:“好香啊。”
“嗯。”簡瑜漫不經心道,“喜歡就拿去吧。”
李雪音聞言反而放下,轉到簡瑜另一旁,拉椅子坐下,一雙小狗似的眼睛看着他。
簡瑜自顧喝他的粥。
“好喝嗎?”
“勉勉強強。”他一貫挑剔,“還需要多練習。”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簡瑜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李雪音将桌上的花撥開,坐得更近一點,單刀直入:“你看我現在在這吃在這喝,每天都是花錢欠債,而且現在收留我對你風險也挺大的哦,外面的人打打殺殺,萬一一不小心找到這裏,那到時候就麻煩了。你看你都對我這麽好,我怎麽忍心再給你多增加麻煩是不是,這不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無功不受祿……”
“說事。”
“鹿爾現在傷好了,我想請你幫她找她的好老鄉,将她送過去。”
簡瑜:“她跟你說的?”
“當然沒有,鹿爾怎麽好意思說出口。”
“你想想,她畢竟是個姑娘家,現在也不是李家的契工了,這樣不明不白留在這裏總不好吧。”
“我要是不答應呢。”
“不答應?你為什麽不答應?”她的眼睛眯起來,看他像看一個強搶良家婦女的惡霸,難得的溫和也沒了,“鹿爾是我的朋友,而且,人家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打她主意,先過了我這一關。”
簡瑜眼中微詫一閃而過,淡淡笑意浮上來。
“哎呀,你還笑。別喝了,咱要把這事情說清楚——”她伸手按住他的碗,仍嫌不夠,又用另一只手蓋住碗口。
簡瑜不疾不徐:“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識禮知趣,端正賢淑。”
“要你管。”連她父親~哥哥都不管的事情,哪裏輪得到他說話。
簡瑜喝完勺子裏的粥,低下頭去,手正擋在晚上,他溫暖的嘴唇順勢按在手背上,李雪音跟被火烤了似的跳起來。
“你,你,你!”
“放心,我對姜鹿爾沒有興趣。”他臉上笑意擴大,眼裏有了新的東西。
李雪音肌膚浮上淡淡的粉色,結結巴巴:“你,你——鹿爾的事情你不幫忙,我自己會想辦法……誰說你有興趣,鹿爾,鹿爾人家已經有了心上人,你不能橫刀奪愛。”
簡瑜嗯了一聲:“知道。程砺嘛。”
“不過……那個,你幫忙我不會虧待你的。”她咽了口唾沫,心怎麽跳得這麽快。
“怎麽不虧待?”簡瑜放下調羹,在雪白的餐巾上擦了擦手,側身向她,慢條斯理跟她算賬,“按照我們唐人的算法,一斤等于十六兩,一兩黃金等于十兩白銀,那麽一位千金便是十六萬白銀,如是以這座宅子加上你的用度,李小姐,你好像快要抵押完了呢。”
他越靠越近,李雪音慢慢後仰,越來越低,幾乎近在咫尺,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暗夜的狼。李雪音退不可退,半個身體幾乎輪空,簡瑜伸出手,摟住她的腰~肢,将她扶正。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纖長的睫毛,在這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裏,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不需要任何猜疑和防備,想要什麽都看得到。
然後,他緩緩靠近,在怔怔的李雪音沒有回神的時候,吻上了她的嘴角。
柔軟、溫暖,一如記憶中明亮的陽光,兒時溫和的笑。
李雪音愣了兩秒,在他得寸進尺扣開她牙關的時候,猛然回神,她一把推開他,簡瑜胸口的傷被碰撞到,劇痛中,竟然被她生生掀下了凳子,李雪音吃了一驚,伸手出去想要拉他又生生頓住,她臉上的驚慌呼之欲出:“姓簡的,你,你,我要叫我哥哥打死你的。你,你……”
她氣急敗壞,薄唇如點脂,綠裙如碧草。
坐在地上的簡瑜捂住胸口,低着頭,慢慢,低沉的笑聲傳出。門口聽到響動的侍從快步進來,見狀愣住,侍從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眼裏的驚色,他們不動聲色又退了下去。
笑聲越來越大,他似乎很久沒有這樣笑過。
“笑、笑,笑死你……”她擦了擦嘴角,嘴唇好像被烙印一般。
李雪音再也待不下去,折身上樓,心跳就如踏在樓梯上的腳步,淩~亂幾乎不知去路,轉過拐角時她站定了。
姜鹿爾站在前面,一雙安靜的眸子看着她。
李雪音臉更紅了,她撥了撥卷發:“啊,鹿爾,你怎麽沒睡覺出來了?”
“我去方便一下。”她腋下拄着拐杖,看起來的确如此——為了讓傷口快速愈合,她幾乎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
“哦……呵呵。”她一手按住臉龐,走過去,“那個,剛剛我就是在下面等簡瑜吃飯——”
“嗯。”姜鹿爾拄着拐杖,“簡少爺好像很喜歡小姐呢。”
“什麽喜歡……不會不會。你沒看到他那得意自大的樣子,好像就他最厲害似的,我們一見面一說話就要吵架,什麽喜歡,哪裏的喜歡……”
姜鹿爾側臉笑:“就是每次說話說到吵架可還是堅持要和對方說,這就是喜歡呀。”
“诶?”李雪音不自然看着門又看回來,她跟着姜鹿爾進了房間。
“那你跟程砺也是這樣嗎?”
一個“又”字已經将她的問題盡數坐實。
姜鹿爾神色黯淡下去,咽下喉嚨那句關于“她是否也喜歡簡瑜”的疑問,搖了搖頭:“我們不吵架。而且,我和阿砺哥,也不像你們想的那樣。”
她不知道怎麽解釋。
他們親近卻并不熟悉,他們彼此不了解。
程砺……沒有吻過她,也沒有表白過,他對她很好,可是他對其他人也不差。他或許是喜歡她……,但,或許只是想要守護他,就像他曾經說的:覺得她像他弟弟,現在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時,說不定他又覺得她像他的妹妹。
“不想我們想象的哪樣?”李雪音有些不明白,她想到簡瑜,情緒開始躁動,“反正,我算是看明白了,不能指望那個簡瑜——我們還得自己想辦法。”
她的想辦法就是抓緊時間好好催促簡艾跟她二哥提關于宴會的事情。李雪音躍躍欲試滿臉忠誠迫切表達了想要為簡艾的生日會奉上一曲琴聲祝福的心願。
她以她固有的風格直接親自給簡溫寫信,從簡二少爺敬啓,到簡溫反正和你妹妹十多年交情了,行不行你給我一句話。
到了第三天,阿輝帶回來回信,信很簡單。
只有一個時間地點。
這便是同意了。
然後,李雪音又拐彎抹角,在簡瑜那裏套出,最近有人別有用心,叫他手上多了很多棘手事,那天他正好要去吉隆坡見兩個重要客人,談論一些合作事宜,晚上基本都趕不回來。
李雪音心中狂喜,天知道她被困在這裏多久,早就想要出門去,就算見不到父親~哥哥他們,只要能回一趟李家或者找找她的那些叔叔伯伯也是好的,這個簡瑜偏不同意,動不動拿她父親的信壓她,真是越來越過分,還真當她是個好欺負的,等她出去,哼。
李雪音又去問簡艾可曾打聽到程砺的下落,簡艾含糊其辭,只說還在尋找中。
“只要要給他帶個信到是不難,在邵庚街北街處有一個彩簾的小屋,在那裏可以找到一位叫愛雅的姑娘,只要把信給她,她會轉給阿砺哥的。”
她說着,便開始執筆寫信。
一手清秀的簪花小楷。
她折好遞給簡艾。
簡艾還有些遲疑,李雪音一把塞在她手裏:“你不要擔心,你大哥不會生你氣的,信啊要求啊都是我提的——怎麽也算不到你身上。”
她實在也沒有将簡瑜放心心上,對她來說,姜鹿爾原來是她的人,現在自由身,自然沒有在這裏耗着的道理,況且就算是有什麽算不清的賬,她不都記着了嘛。
等簡艾走了,姜鹿爾再一次問李雪音:“如果出去見到二少爺,你是會和他彙合嗎?”
李雪音卻猶豫了,她有些不自然:“我父親給我留了信,叫我在這裏安心等——他們畢竟還是在打仗,我就不要給他們拖後腿了。”
姜鹿爾心中沉甸甸:“可是,如果,外面戰争已經結束了呢。”
“我可不是說話不算話吃霸王餐的人。戰争結束,我也會等着和簡瑜結算清楚的。才不會叫他瞧不起。”這隐隐就是給自己找借口了。
“在雪音小姐看來,簡少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呀,自大,一肚子壞水,自私,還挑剔。”
可是這樣一無是處的人,她卻眷戀在身旁不肯走。
姜鹿爾忍不住試探:“李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簡家一點動靜都沒有——小姐覺得,有沒有可能……”
“怎麽可能?如果是,他怎麽會照顧我,還冒了那麽大風險。”李雪音搖頭,簡瑜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做這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況且還是父親的信箋呢,“鹿爾,你怎麽也開始疑神疑鬼的。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事情,我現在就去找他對質。”
姜鹿爾:……
很多時候,真~相就在眼前,但是有的人偏偏看不到,他們實在簡單單純,抉擇的權利對他們的掌心便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
她想,也許李雪音真的需要和李斯函見一面。
簡艾上了車先吩咐阿輝前去邵庚街,車子在擁擠的街道緩緩前行,最後一直到了最北處的街道,年輕的男人躍躍欲試在彩簾外交頭接耳。
簡艾一下就明白了這個愛雅姑娘是做什麽的。
她皺了皺眉,覺得心頭一陣惡心。
丫鬟小會懂事,搖下車窗,叫過一個瘦個男人,将一個半仙和信帶給他:“把這個交給那邊簾子後面的女人。”
“嘿,半仙可不夠和她……”
“是給你送信的,你去還是不去?不去我們找別人了。”
“去去去,別生氣啊,小娘惹。”
小會氣惱搖上車窗:“這些都是什麽人啊。小姐,你怎麽還真的答應給她送信了呢……”
簡艾抿着嘴沒說話。
她看着那個瘦個漢子拿着信慢慢走過去,垂下眼睛:“阿輝,走吧。”
車子啓動,慢慢穿過人群,走到前面的瘦個男人掂了掂手裏的錢。
“哼,這麽小氣,只給一個半仙,那就只給你送一半信得了。”
他伸手順手撕下信箋下面,揉成一團扔了,捏着信箋上半部分走過去,将紙給了坐在門口的愛雅母親:“喏,給你女兒的。”他順手在女人幹幹的手上摸了一把,這才嘿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