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姜鹿爾在一路狂奔, 等她停下來時, 身上胳膊上都不知道在哪裏被劃了好幾道口子。
因為摔了一跤, 鞋子也掉了一只。
她胡亂擦了擦臉。
污漬和血跡讓她看起來平易近人了許多。
姜鹿爾站定下來, 陽光很烈, 背上的汗浸透了衣衫,她仰頭看了看天, 然後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根據影子的位置判斷了大致方向, 然後繼續向前走去。短暫的喧嚣聲後城市再次平靜下來。
隐隐約約的海浪聲拍打在懸崖上。
她想着,如果有一張船票,可以離開這裏, 她願意接受程砺曾經的建議, 在馬六甲找一個信得過的店鋪謀生。
比起腳上的痛, 心卻是柔軟的,這樣的柔軟,帶着對新生活的期待, 而微微緊張。
而更細微的聲音也悄無聲息自心底湧~出,她搖了搖頭,揮去那些念頭。
靜谧的巷道除了偶爾在外面玩水那些麥芽色的小小孩, 再沒有其他人——忙碌的成年男人都在種植園或者船上為一家的口糧努力。
姜鹿爾隐隐聽見傳來喧嚣的人聲時,放緩了腳步, 她一點點靠近前面,果然,大~片大~片的陽光從正前方照過來, 她看見了高大婆娑樹和紅花楹樹,已經過了絢麗的花期,眼下樹冠上擠擠挨挨結着長條的種子。
紅花楹樹在她的家鄉很常見,每年六七月,滿樹赤紅霞蔚般的花,一路相送,若是騎上馬,打馬而過,恍若穿梭在拔地而起的花叢,快意少年,自不必多說。
眼下綠影壁下的白馬沒有,白象到是有兩只,象鳴震耳,背上背着槍的異族男人緊随其後,街道上的人或者駐足觀望,或者匍匐在地,姜鹿爾有些奇怪,這是出了什麽事?
等到象群和人群都走過,姜鹿爾看到了遠處的教堂,年輕的神父站在教堂外,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姜鹿爾再上前一點,她黑沉沉的衣裳和狼狽的形容将她順利混入了人群。
有幾個商販在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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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商販:“聽說又打仗了。”
乙商販:“誰,誰和誰?誰贏了?”
丙商販:“誰知道呢?天天打來打去,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可憐的我們這些小本買賣的啊。”
甲商販:“我老鄉說是撞車了,談賠償沒談攏,哎呀,拖下來就被打了——肯定這幫人現在去助威呢。”
乙丙翻了個白眼:“打架和打仗——差別很大好麽!你囤的那些錫米膽,與我兩個,叫我壓壓驚。”
姜鹿爾再聽不到有用的話,自順着牆角警惕前行,終于走到教堂外間一街之隔的花叢處,她将剩下那只鞋子脫下來,拿在手上,翻來覆去慢慢修檢,看來就像個行路人一般,只眼睛餘光看着對面。
日頭到了整天處,曬得一地滾燙,連陰涼處也透出焦灼來,日頭一點點移動,四下一片熱鬧的平靜。
姜鹿爾看着在陰涼處賣力招呼客人的攤販,一只猕猴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它眼睛盯着水果鋪子裏面各種各種的綠果子,花貓将自己曬得發熱的身體翻了個面,開始舔它的腳掌。
姜鹿爾咽了口唾沫,灼熱叫她有些坐立難安。
程砺沒有來。
為什麽?她細細回想她的信,地址和時間絕對不會錯。
簡艾不是會在這些顯而易見拆穿問題上撒謊的人。信肯定送到了。
那麽他不來。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不願來。姜鹿爾立刻否認了這種可能。
她為自己迅速和肯定的信任有些吃驚。
還有一種,是不能來。
他受傷了?——不,他的實力她曾經見過,只要他自己不想,能傷害他的人寥寥可數,而且,他現在并不是一個人。
還有一個答案,他身邊和身後的人,經過仔細思考和判斷,阻止了他的行動,畢竟,對他們而言,她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一文不值的人,并不值得為了她而去做不必要的冒險。
她忽然想不下去了,這種“不能來”和第一種“不願來”其實,都是殊途同歸。
姜鹿爾咬着嘴唇,有一種奇異的情緒在心裏翻,她開始後悔那封信,那種隐隐帶着少女情緒的試探。
悶熱的午後,蟬鳴切切,沒有風,即使有風,也只是将更熱更腥的海風送過來。
等待變得毫無意義。姜鹿爾穿上鞋子站起來,碎碎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在她臉上,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她轉過身去,沿着街道離開。
沿着這裏一直走到最前面,在一處殘垣斷壁的城牆邊,卻叫她瞧見一個熟人,便是那頭發花白的瘸子代書先生。
書攤上一顆碗口大的樹,陽光西移,胡子白花花的老先生正一瘸一拐想要将攤位移到陰涼處。奈何人老體力不支,吭哧吭哧拖得滿頭大汗。
姜鹿爾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伸手幫他上了一把力氣。
“謝謝啊,後生仔。”老先生擦了一把汗,擡頭看姜鹿爾卻愣了一愣。
姜鹿爾眼睛卻盯着他上面剛剛晾幹的一封家書,見得信中寥寥數語:母親大人膝下,敬禀者……兒外大小俱安,請勿念為要。
信紙潔白,筆跡清瘦;。
代書先生用一旁的水罐倒出些水,用帕子潤濕擦了擦手,笑:“你也識字?”他擦幹淨了手,這才又紙筆将落款金安名字寫上。
“這家書,尤其給是長輩的,必要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否則一滴墨都叫他們想到天外去。”他解釋自己淨手的意思。
“你要寫麽。我便宜些算你。”
姜鹿爾瞧着這信比之前昌阿伯寫時豐富了許多,想來價格也不便宜。
“上次一亂,這寫信的生意也不好做,現在都是按封算——還加上代寄,一日還不得過去半日。”
姜鹿爾搖頭:“我沒有錢。”
代書先生又将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回,他忽然道:“這一封,謝謝你替我這老骨頭做事——不收你錢罷。”
“可要自己寫?”見她怔怔,代書先生倒也爽快,将那筆沾了沾墨遞給她。
姜鹿爾接過筆,遲疑了許久,在紙上落筆,剛剛寫得大哥二字,忽然心頭一澀,她竟沒有可以其他科眷顧之人。
她眼眶微熱,一滴墨滾了下去。
信到底寫好了,不過寥寥數字。
姜鹿爾卻又有些遲疑,代書先生接過她的信箋,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給家人報個平安,比出人頭地這樣的賭氣念頭可實在的多。”
姜鹿爾知道他誤會自己是因為年輕人的自尊在遲疑這一封信,她不知如何解釋,只當默認了,誰知擱筆的時候,撞上了旁邊的簽筒,一桶簽滾出一支來。
姜鹿爾連忙去撿那只簽筒,代書先生卻撿起了那支簽。
“你可有什麽想問的?”他将簽文遞給姜鹿爾。
上面寫着四句簽文:夏日炎天日最長,人人愁熱悶非常,天地也解知人意,風拂拂自然涼。
姜鹿爾搖頭:“沒有。”
“我送你兩句話可好?”代書先生繼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順應自己的心走,問題并沒有想象的嚴重,自會迎刃而解。”
姜鹿爾客氣笑:“謝謝先生。”
教堂的鐘聲準點響起。
姜鹿爾擡頭看了看教堂方向,轉頭問代書先生:“如果想要離開多多島,又沒有錢,先生有沒有什麽建議?”
“聽說碼頭會為雇傭随船的海員的船只做中介——但是,那太危險,為了不付錢,在契約到期前,意外總是頻繁發生。”代書先生想了想,還是如實告訴她。
“謝謝您。”姜鹿爾鞠了一躬,然後繼續向前,一直走到最盡頭,在一片狹長的樹林後,就是多多島唯一的碼頭。
代書先生嘆了口氣,想說什麽還是沒說出口。多多島上的年輕人很多,漂亮的年輕人也不少,個人又個人的命運,就像那些藍眼睛的洋人說的那樣,神會庇護凡人。
不管有沒有用,他還是決定按照平日那樣,收攤後去教堂祈禱一翻,然後順道去神廟,路上的關帝廟一一拜一拜,順便也為這個年輕人祈祈福。
今日也不像再有生意的樣子,李家傾覆之後,生意慘淡了許多,代書先生開始收拾書攤。
死氣沉沉的下午,忽的一陣狂風起,桌上的廉價信紙呼啦啦全數吹了起來,代書先生驚出一身冷汗,慌忙去捉,然後一張落在一個高大的男人臉上。
他揭下臉上的信,一張英俊硬朗的臉龐露出來,漆黑的眼眸跟着低下來。
代書先生看着男人,另一只腿一下也有些瘸了,他驚恐轉頭看着男人身後一行十數人荷槍實彈的模樣,連話也不囫囵了。
“對……對不……對不起,起。”
“寫信的人呢?”男人低下頭問他,目光陰冷威嚴。
這還要連坐嗎?
代書先生唯一一點勇氣也沒了,他絕望伸手指着姜鹿爾離開的方向。
男人神色微松,立刻揮手示意身後的人快步追趕而去。
代書先生看着陽光下的人,他腦子裏冒出無數可怕的念頭,人群已經走出去數米了,他內疚又恐懼,幾乎本能開口,只是聲音又細如蚊吶:“你們不要……他……他是個好人。”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對方根本不可能聽見。
但是領頭的男人卻站住了。
代書先生後悔不疊,心跳快要跳出來了,武力在多多島比蟬鳴還要常見。
男人沒有回頭。
但是聲音依舊落到他耳中。
“我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以為今天早上可以寫完的。
結果還是沒寫到見面。
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