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這幾天, 程砺雖然忙碌, 但是日日晚飯必定要來和她一起用餐, 說說話, 說些什麽倒是不記得了, 只是時間過得格外快,偶爾幾次姜鹿爾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 雖然看起來神色還算清明,但聲音已有醉意。

有時候也會出去在花園裏走一走, 或者在洋樓上看外面一壟一壟的馬鈴薯地。待到消食完,他便開始在書桌前忙碌,一封一封的信, 有時候是英文, 有時候是毛筆, 有時是她也不認得的文字,真叫人詫異,他懂得的竟然那麽多。姜鹿爾偶爾撐着下颚瞧過去, 隔了太近,他的眼眸臉龐都變得柔軟起來,叫她一時看得有些失神。

見她呆住, 他便伸手就是一個筆頭點在她鼻子上——立刻多了一點狗鼻子,氣的姜鹿爾伸鼻子就在他袖子上蹭。

偏偏次次躲不過他的筆。

姜鹿爾大為氣惱, 暗恨自己反應越來越遲鈍。

程砺每每不說話,只是看着她,那雙帶着笑意的眼睛又深又黑, 專注得卻叫她生出滿背滿心的不安。

更多的時候,都是他在忙碌着,而她在一旁看着書,不知道什麽時候書便從臉頰上掉到肚子上,睡着了。

這樣的時候,半夜醒來的時候她必定還在美人靠上躺着,程砺也必定還在桌前做事。

相安無事。他總是溫和的,克制的,有禮的。

有一次醒過來,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頂,竟然生出奇異的錯覺,恍如回到外祖家某個夜晚,她躲在書架後看書睡着。歲月溫柔,心情柔軟。

姜鹿爾轉過頭去,揉了揉眼睛。

暈黃的燈關掉了,他的桌案前點着兩盞蠟燭,星星點點,像是他眼裏面璀璨的星光。

從桌案後面擡起頭的青年挺拔硬朗,人畜無害,溫和英俊,見她醒過來,便笑了笑,姜鹿爾頓時一愣,她坐起來,身上的書掉在了地上。程砺正好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将書撿起來遞給她。

“西林餘恨錄?”他翻了翻,見她已經看到最後,這才說,“這書有點意思,一個窮書生,想方設法扮富貴娶了貴小姐,卻不想這個貴小姐也是想方設法要嫁個有錢郎,最後一個賣油,一個賣~身。”

姜鹿爾哼了一聲:“豈不是正好,兩個都貪財,頂好配一對,免得禍害其他人。”

程砺伸手将書遞給她,笑道:“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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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挨得近了,身上的酒氣也跟着氤氲過來,又不知今晚喝了多少。

這樣的交際和應酬于他如今的身份想來也是必不可少,土酋啦,大族啦,洋人啦,多多島的其他盤根錯節的勢力啦,各家各門都有沒出嫁的女兒。李倥那樣的父親不多,大部分人家對女兒的作用都是以聯姻為主的。

最開始程砺身邊沒有女人時候,他們派出各種各樣的英俊的小厮妥帖伺候;

現在傳言程砺身旁也有了女人,“開了竅”,頓時樂壞了一衆未來的老岳丈。

對大部分人來說,與其期期艾艾和程砺磨關系裝孫子,當然不如直接升級做他老爹更來得方便又解氣。

姜鹿爾并不傻,平日那些下屬的打趣也聽在耳朵裏,從自己說的的一對聽到他的好話,就想到了程砺日日花天酒地美人為伴,接着想到他和自己這般奇奇怪怪的糊塗關系,又想到他方才說這好主意的時候,笑的一臉狡猾,指不定在想着什麽好事呢,她心情立刻晴轉多雲,伸手取了書:“自然好主意。”

程砺察覺她情緒的變化,順勢坐下,歪頭看她:“怎麽了?”

姜鹿爾本來惱的,這回一看程砺,倒是一愣,他鼻尖一團黑,倒是像墨跡。

她頓時心頭一跳,伸手摸自己鼻子,果真,手上也是一團墨。

姜鹿爾何其聰明,程砺自己拿自己的筆給自己抹上自己絕無可能,他鼻上的墨跡恐怕只剩下一種來法。

她的臉登時一熱,待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不由別過臉去:“哼。”

程砺笑起來,伸手将她臉頰旁的頭發別到耳後,然後順手摸了摸她的頭:“生氣了?”

姜鹿爾憤憤指責:“乘人之危。”

程砺目光停在她鼻尖,那一團将抹未抹的墨。

“這個不算。”

他的鼻子蹭過去,在她鼻尖蹭開更多的墨:“這樣才是。”

鼻尖頂着鼻尖帶來輕微的顫栗,姜鹿爾擡起眼眸,正好跌進一片濃墨中,他低下頭,一手摟住她的腰,溫柔、毫不猶豫而又不容拒絕吻下去。

“鹿爾,有你在我身邊,就這樣。真好。”他攬住她,神色微動,眉間淡淡的皺褶平鋪開來。

夜色正好,星月同輝,如同盛日偷來的光芒。

叫她覺得既遙遠又恍惚。

第二天一大早,程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簡瑜坐在客廳的時候,只帶了兩個貼身的保镖,他穿了一件亞麻色的短衫,頭發長長了些,端茶喝水的時候,手指上的尾戒煞是醒目。

三炳和阿冉等人前去見客的時候,他連眼皮也沒擡一下,這個樣子自然是不相信三炳們的關于程砺不在的托詞。

參與了洗劫寕圜的幾人眼見苦主在場,難免有幾分不自然,奉上的茶也格外好幾分。簡瑜舉手投足自然随意,似乎一無所知。

他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起身告辭了。既不問,也不多等。

阿冉便到後院和程砺嘀咕。

“大約還是為了李家舊宅那塊地的事。”

李家傾覆之後,土地和礦産自然重歸土酋管理,只有李家舊宅因為情況特殊,既有李斯函和李雪音仍在,李家長子亦健在,只是如今不在此地,如今由程砺所在的海山會代管。

程砺笑道:“他知道我和簡溫的關系,也知道我不會幫他,特意來碰一鼻子灰,實不像他的作風。”

阿冉搖頭,也想不明白,只提醒說:“簡瑜做事從來不會做無用之事。”

程砺仍然不放心,又命人将屬下一一叫來,将簡瑜今日前來所說所做,包括他的屬下說的每句話都一一轉述。

從他們來的車輛數目,帶的人,見過的人,碰到的人,一個不漏。

但卻找不出什麽問題。

但是到了晚上,來看程砺的人就多起來,李家宅邸管轄的土酋使者算一個,緊接着就是簡溫。

跟着簡溫下車的還有一個瘦小的身影。

正是他的妹妹簡艾。

男人們在裏面談話,簡艾由姜鹿爾帶着在後院說話。

簡艾有些緊張站在窗前,看着院子裏一叢茂盛而又肆意的野花,林間的水珑鳥倦了,叽叽喳喳追逐着飛來飛去,躲到林間去。

她只帶了一個小厮一個婢女,這會兒都屏退了,神色瞧起來頗有幾分局促。

姜鹿爾早等着:“簡小姐最近可見過雪音小姐?”

簡艾搖頭:“自從上一回二哥和大哥吵了一架,如今寕圜連我也不叫去了。”

“那你可見過小青?”

簡艾又搖頭:“沒有。小青尋常都不出門。”

姜鹿爾喪氣。

“我今天來,就是想請你幫幫忙,去看看雪音。”

“我能做什麽?”

見姜鹿爾并沒有拒絕的跡象,簡艾精神一下好了許多:“最近二哥和大哥之間有些誤會,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但二哥并沒有什麽壞心,他去跟父親說雪音的事情,也只是想成全他們,誰知道父親大發雷霆,非要将雪音趕出去——要不是說雪音懷了孕,恐怕,她連寕圜也待不下去。”

姜鹿爾頭嗡的一聲。

“她懷~孕了?”

是誰的孩子?!

“我是聽二哥這麽說的。”簡艾神色複雜,“但是情況好像不太好,大哥一直在到處找醫生,父親不許,多多島上的醫生不出面,外面請來的醫生接二連三都翻到了海裏……二哥說大哥是想要程大哥洋人的關系——不知道大哥怎麽想的,二哥怎麽可能害他?”她擡頭看姜鹿爾,眼底有一絲晦澀:“大哥面子薄,求人向來不會,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想請你幫幫忙,跟程大哥說一說。”

姜鹿爾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兩步,問簡艾:“這件事二少爺知道嗎?”

李斯函似乎并不知道李雪音的下落,按照他曾經對妹妹的寵愛,沒有理由在知道李雪音的遭遇還如此無動于衷。

“還不知道吧。”簡艾目光閃爍,心虛移開臉去。

“這件事,先誰也不要說。”姜鹿爾按住簡艾的胳膊,迫使她看着自己,“一定要保密。”

“我知道。”簡艾不自在推開她的手。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見外面的窗外傳來一聲低呼:“李先生?”

簡溫低低咳嗽一聲,手上的白手絹擦了擦嘴角:“什麽時候來的?”

姜鹿爾一驚,拉開門,滿屋的燈光傾洩~出去,李斯函站在近在咫尺的花叢中,全身籠罩在暗處,看不清臉龐。

簡溫的臉龐被撲面而來的燈光照亮,白~皙清隽的臉龐有了淡淡的血色,和程砺并列而站,話是朝着李斯函,眼睛卻是看着姜鹿爾的。

溫暖的燈光剪影中,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飛揚的長發,一身娘惹常服将她纖細妖~嬈的身姿一覽無遺。

簡艾跟在姜鹿爾身後走出來,同樣的年紀,身量小了些許,看起來倒像個剛剛發育的小姑娘。

簡艾第一時間看着的是程砺,但對方的目光卻在她身前的少女身上,一種苦澀酸楚的情緒在心口擠壓着,揉~捏着。

叫她再也忍不住,立刻兩步走出來,剛剛站在姜鹿爾身前,打斷了短暫的沉默。

“二哥。”她垂下目光,“程大哥。”

“簡小姐。”程砺點了點頭,餘光仍然看着姜鹿爾。

簡艾覺得喉嚨裏面有什麽在翻滾,叫她再也待不下去,她回頭:“那,姜姑娘,我們就先走了。”

姜鹿爾點頭,低聲道:“等我消息。”

她胡亂嗯了一聲,便去尋她二哥去了。

車子開出很遠,簡艾開了很大窗,夜風吹得她精心打理的頭發變成一縷縷貼在臉上。

“你很喜歡程砺。”簡溫問。

簡艾咬住嘴唇,悶悶道:“二哥說什麽呢?”

簡溫的聲音低而溫柔:“喜歡,就要去争取。”

他靠在後座椅背上,由着清冽的空氣拍打在他臉上,一聲聲咳嗽。

“喜歡什麽東西,就要站起來,自己去拿。等是沒有用的,想也是沒有用的。即使,有時候要為此付出些代價。”

簡艾聲音帶着水意:“可是,他不喜歡我。”她鼻音重重,“他剛剛,連正眼都沒看我一眼。”

“你喜歡他,就夠了。”

蠱惑般的聲音回答少女的苦惱:“你是簡家的女兒,只要他想要在多多島繼續,沒有人能拒絕。”

車子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程砺走上臺階,站在姜鹿爾身邊,李斯函從陰影處走出來。

“剛剛說的,是真的嗎?”他看着眼前的兩人,“我的妹妹,李雪音,和簡瑜那個畜生在一起?”

他咬牙:“還懷~孕了?”

程砺如同沒有看見他的憤怒:“他們的确在一起。懷~孕麽,這個不曾聽說……”但是這樣在一起,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要宰了他!”他的聲音因為強烈的憤怒微微嘶啞。

“你現在的實力,殺不了他。”程砺看着他的眼睛最,坦白道。

李斯函額頭的青筋暴跳,一把抓~住程砺的衣領。

程砺翻手一推,他頓時退後幾步。

那我也要殺掉他的雜種。他死死看着程砺,陰鸷的眼神傳來這樣的決心,然後一甩衣袖,轉身就走。

程砺沒有阻撓的意思,姜鹿爾卻忍不住:“二少爺!”

李斯函腳步微微一頓。

姜鹿爾遲疑了,在場的還有程砺的心腹,她該如何說雪音小姐經歷了一些如何可怕的事情,現在簡瑜的陪伴對她是一件好事,如同溺死之人最後抓~住的稻草,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只簡單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李斯函站定,沒有回頭。

“也許,也許簡瑜對雪音小姐是真心的。”她急急說,“也許,現在這樣對雪音小姐,也是好的。”

“那她也該死。”

他的聲音冷下去,充滿了殺意和溢出來的憤怒。

“他——她?”、“也?”

姜鹿爾咬牙:“你并不知道雪音小姐發生了什麽?”

“我只知道李家發生了什麽。”他說完這句話,大步向前,不再聽她任何多餘的話。

姜鹿爾徹底坐不住了,無論什麽理由和想法,即使程砺再擺出一萬個道理來,都無法阻止她心頭想要去看一看李雪音的心情。

腳上的傷已經好了,但心頭的情緒越發洶湧,叫她坐立難安。

平心而論,雪音對她雖然主仆身份,但是和朋友并無二致,而今遭逢此事,只消年輕的女兒們自己想一想,也不寒而栗。

姜鹿爾不能停止自己這個念頭,想知道她的情況,哪怕就是她吃吃飯,陪她走走路,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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