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斯函的憤怒人盡皆知。

但也沒人理會。

他的頭和手都腫了, 青紫青紫, 狄勇勇幫着醫生介紹傷情:“這裏是被棍子打的, 這是被腳踢的, 這是被他被打翻撞在車标上……你看這圖……”

姜鹿爾站在人群後墊了墊腳尖, 李斯函餘光看到立刻別過頭去。

狄勇勇使勁将他臉再別過來:“你別動啊,醫生還沒看完呢……吶, 醫生,你看這臉上這圖, 就是壓的車标印子……”

說着他又開始去幫他脫衣服:“胸口還有呢。”

李斯函氣血上湧,狄勇勇見狀:“我瞧着臉這麽紅,是不是還有內傷?”

顫巍巍的老醫生聽診器被他扯來扯去, 李斯函一把拍開狄勇勇的毛手, 扯過衣裳就掙紮着爬起來, 爬到一半閃了腰,狄勇勇嘆氣:“瞧,是不是腰也給打壞了?這簡瑜真是下得去收, 哎,男人的腰……”

李斯函更加惱,便将床~上的薄紗被子和枕頭和毛手毛腳的狄勇勇都呼啦一聲推開了去。

“滾!”

“你這人, 好賴不分,要不是我幫你擋着, 你現在連命都沒了。”

“出去!”李斯函喉嚨低吼。

“跟我發什麽脾氣!你的腰又不是我打的!”狄勇勇頓時也惱了。他本是好心,看他如今落魄,已經是不計前嫌在幫他, 挨了一拳不說,這人竟還将火撒在他身上。

“滾出去!”

李斯函猛烈咳嗽起來,嘴角跟着沁出一絲絲血跡。

狄勇勇還要講清楚,程砺咳嗽一聲,他讪讪閉了嘴,走過來。程砺叮囑醫生仔細檢查,然後一手搭在姜鹿爾肩膀帶着她一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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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走到門口,姜鹿爾放緩腳步,回頭一看,李斯函靠在床~上,正看着她,察覺到她回頭,他轉過臉去。

姜鹿爾想到可憐的李雪音,輕輕在心裏嘆了口氣。

自從李斯函上一次在紅樹林那一擊,程砺在長屋接收了族長的調停,看在達雅人的支持和中立下,他對李斯函勉強維持着面上的體面。

這體面既脆弱又微薄。

李斯函雖然做了權利的女婿,但他的激進在土著人中并沒有贏得好名聲。成群結隊的商人進入雨林,大肆收購族人的野物和陳年的舊物,那些曾經積累在角落的各種壇罐和錢幣都被收走,族裏的巫師說這是在竊取族人的氣運。

氣運竊沒竊走不好說,好幾個年輕俏~麗的達雅少女倒是被離開的商人帶走了。

而賣出的錢物他并不是用來改善生活,而是換成了鋒利的長刀箭镝,甚至火槍。

族中議論不滿情緒更甚,直到李斯函此番離開才稍微緩解。

程砺看了一眼還在罵罵咧咧的狄勇勇,後者立刻閉嘴:“怎麽将他搬到這裏來了?”

狄勇勇無奈:“我也不想。開始簡瑜只是教訓了他一頓,誰知道他就跟自己去找死一樣,要不是我拉了一把,就他那小白臉樣……你說這人都昏倒在我懷裏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不是——這就帶過來了。”

阿冉建議:“明兒能喘氣了我立馬叫老三他們将他搬出去。”

“嗯。”程砺點頭,想起什麽,轉身拍拍姜鹿爾的肩,“鹿爾,我還有點事,你先回去。”

姜鹿爾轉身瞬間隐隐聽到他問:“大勇,你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再說一次。”

她心頭一動。

程砺懷疑李斯函并不是空穴來風。

作為哥哥的知道妹妹的去處,不先去找妹妹确認情況,卻先去找一頓打。

而且還這麽巧,在狄勇勇面前被打,然後再由着他帶回來。

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這一夜,醫生一直忙到傍晚才離開,又是接骨又是縫針,簡瑜對自己的二舅子下手,貨真價實無微不至,絲毫沒留情。

第二天大早,姜鹿爾便起來了,早上的空氣濕~潤且涼,太陽還是紅~潤潤的,她穿了一身稍微正式些的衣裳,從花園去前院。

走過花園的時候看到旁邊一盆花倒了,不由停下來,預備将它扶起來,花盆的另一邊伸出另一只手來。

姜鹿爾一驚,那只手松開了。

李斯函看着她将花盆放好,站起來。

這是經歷李家家變之後,這麽久他們第一次面對面這麽說話。

“鹿爾。”他站起來,一只腳跛着,顫顫巍巍站在她面前。

“二少爺。”她禮貌回應,等着他下文。

“你來李家之後,我李家待你如何?雪音待你如何?”他問得平靜。

“二少爺是有什麽事嗎?”

李斯函聲音添了些悲涼:“你也算是半個李家人,我也從未将你完全當做契工下人看待。李家遭逢此大難,始作俑者逍遙法外,雷蘭珍胡亂捉了幾個鬧事的土人就将這事揭過去,我雖然被護着逃了出來,但是世态炎涼,落井下石、恩将仇報者不計其數,連自保都艱難。”

姜鹿爾漆黑的眼眸看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事,李斯函微微移開一點目光。

“雪音是我唯一的妹妹,她現在處境艱難,身陷狼口,可恨我竟然沒有一點能力可以去救她,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姜鹿爾微微嘆了口氣。

李斯函眼眶微紅,情緒隐忍:“簡瑜将她視作玩物禁脔一般,蹂~躏踐踏,如果她真的懷上了簡家的孩子,那不只是對她自己的羞辱,更是對李家族人的羞辱,對李家成~人禮上所有死去的親友的羞辱。”他說,“我知道你知道的,李家慘案背後的真正兇手是誰。”

姜鹿爾沉默。

他逼近一步,痛苦又帶着羞辱道:“他那樣一個唯利是圖的商賈,只怕會将我妹妹身上的一切榨幹,然後就像破布一樣撕掉。”

他握緊拳頭,仿佛怕她不懂一樣,做了一個用手撕東西的動作,“然後,她會被像垃圾一樣,毫不留情扔在地上,被碾壓,被踐踏。”

姜鹿爾咽了口唾沫。

她聽見他悲憤中潛藏的恨意和恥辱。

“那,二少爺想要我做什麽呢?”

李斯函轉過頭,垂下他那雙褐色的眼睛:“我想見雪音一面。”

“這個很困難。”

“以你現在的身份,并不困難,如果你以過生日的名義,邀請她們小小的聚一聚——簡瑜一定、不,他巴不得給程砺這個面子。”

“你可以拒絕我。”他固執說,聲音惆悵,“我會自己去見她,但是下一次,大概也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生辰?”

“我知道你很多東西。鹿爾,我說過,我從未将你完全當做契工下人看待。”他嘴角微揚,扯動嘴角,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姜鹿爾拒絕:“阿砺哥不會同意的。”他甚至連簡瑜親自前來都沒有見上一面。

“他會的。”李斯函肯定,他嘴角複而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澀,“他如今也有這樣的能力。”

姜鹿爾皺眉,沒理會到他的悵然,只看到酸唧唧的眼紅,心裏有些厭煩他如今這樣陰陽怪氣的模樣,又看他臉腫腫鼻青青,只忍着道:“恩,能力麽,阿砺哥哥自然有。”

李斯函噎住,一時說不出話,又見她神色冷淡,頓時心頭漸漸涼下去,他看着姜鹿爾,她只看着旁邊一簇簇紅霞彩雲般的花朵,過了一會,李斯函垂下眼睛,點了點頭:“如此,剛才打擾姜姑娘了。”

他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腿上的傷口經過一夜只簡單包紮過,現在站了這麽一會,姜鹿爾才看到地上隐隐有血跡。

她忽然感到一陣難受,這種難受來源于一個曾經風華的人如今的卑微。

或許,他也是關心李雪音的,畢竟,她是他的妹妹。畢竟,曾經,他是那樣寵她。

姜鹿爾聽見自己喊了一聲:“等等。”

她喊得那麽輕,本來以為他根本聽不見,但是遠處的男人卻站定了。

姜鹿爾吸了口氣,告訴他:“見面雖然不能,但是,我可以為你捎信。”

李斯函停下來,微微側頭:“謝謝。”

姜鹿爾呼出一口氣。

等遠處的人走過,她才感到肩膀上多了一層紗。

回過頭去,不知何時站在後面的程砺正看着她,新生的陽光傾洩而下。

“為什麽不答應他讓他們見面?”

“女人的直覺。”

“直覺?”

“女人對感情的直覺。他對雪音小姐的态度——并不是聽到的那麽友善。”甚至可能是威脅,所以她選擇讓他們通信,也許脫離現實的信箋會喚起兩個人曾經的情緒,對雪音是個安慰,對李斯函是副心藥。

“女人麽?”

“不是嗎?”姜鹿爾回想李斯函的模樣,“他從頭到尾關心的都是雪音小姐懷~孕可能帶給他的傷害。”

“是啊,你也是個女人。”程砺伸手點點她的鼻子,“那你用你敏銳的直覺,說一說簡瑜對李雪音的态度?”

姜鹿爾臉紅了,一甩袖子走開。

程砺跟着走了上去,兩人消失的時候,拐角處走出一個一跛一跛的人,慢慢順着花叢往回走去。

他隔得很遠,自然聽不到程砺和姜鹿爾剩下的讨論。

“既然簡瑜在意李雪音,那你覺得他為什麽要對李斯函下這樣重的手?”

“這并不矛盾。”

“哦?”他好整以暇看着姜鹿爾。

“我同意你說的,簡瑜是個商人,我同樣同意你的話,他唯利是圖,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用一些極端的手段。但是我不認為你說的關于他對雪音小姐的感情——僅僅是一場露水和貪歡,為了她的美貌而頭腦發熱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的人,将她囚禁軟禁。”

“女人的直覺嗎?”

姜鹿爾不服氣:“如果他真的為了這個,他不會沉默隐忍到現在,在李斯函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就會死在他的槍口下。這不是輕視,或許巴古斯和你會讓他顧忌,但是殺死李斯函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有點道理。”

“而且,我并不認為,一個能以私生子身份隐忍得到整個簡氏支持、甚至奪走父親嫡出兒女寵愛的男人,會是一個輕易頭腦發熱的人。”

程砺站定,看着姜鹿爾。

她繼續道:“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刻,那也是,他需要發熱。”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愛上雪音小姐,并且為了她,會按照他的一貫風格調整了他的計劃。”

“比如說——”

“比起并無确鑿證據的血海深仇,他更願意讓雪音小姐看到一個因為仇恨和無力而變得瘋狂的哥哥,而後者,對那遲疑心懷僥幸的雪音小姐而言,将會徹底斬斷她和外界最後的聯系。”

兩聲掌聲從牆角響起,緊接着一個男人緩步走了出來。

第五十六

兩聲掌聲從牆角響起, 緊接着一個男人緩步走了出來。

“鹿爾小姐。”

他看着年輕的女孩子, 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同點漆, 仿佛能一眼望進人心底。

“好久不見。”他溫和看着她, 沉穩、英俊。

“簡少爺。”姜鹿爾有些吃驚, 簡溫和程砺都是模樣出衆的一類,但是卻很少會将文文弱弱的簡溫和溫和又狡猾的程砺聯系在一起。

他們天生看起來就不像一路人。姜鹿爾突然想起程砺最開始就是從簡溫的手底下發家的, 心裏隐隐明白了什麽。

“程砺這裏看起來還不錯”他目光掃過她臉頰和鼓起來的胸脯,豐腴了些, 腔調極為自然,仿佛兩人早就是熟識的朋友。

“咳~”程砺不動聲色咳了一聲,走過半步, 如同引路一般, 自然站在簡溫看姜鹿爾的目光前擋住了視線, 如今的鹿爾,去掉束縛和不安,就像被嚴冬捂了一季的春花一樣, 所有的美麗快速蘇醒着,便是出門時候,也常常引來越來越多異樣追逐的目光, 這不得不讓他心頭警鈴大作,叫他生出護崽子一樣的警惕性, 他随便道,“喲,你今天沒遲到。”

“最近藥少用了一味, 早上出門可以省下半個時辰。”

“原來是藥吃少了。”程砺語帶雙關,微微笑起來。

簡溫看了他一眼,卻沒像以前一樣接他的俏皮話。

他眼睛越過程砺的肩膀,只看到鹿爾一雙濃密的長睫毛和平平整整服帖的秀眉,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像極一幅畫,他又說:“鹿爾小姐剛剛的話挺有意思。倒是給了我一點啓發。”

程砺側身摸了摸鹿爾的腦勺:“她一個小孩子,随便說說,你也當真。”

“小孩子?”簡溫笑起來,“不小了。我妹妹這般大,已經開始準備珠繡罩了。”

程砺覺得談不下去了,他溫和拍拍鹿爾的背:“我新給你帶回來幾本書,都擱在桌上,你去看看,可喜歡?”

姜鹿爾垂着目光,看着地上程砺和簡溫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挺拔,猙獰。她點了點頭,折身回去,走到花園前,她聞到一鼻子海風和花香,索性站定,看着半人高的花叢,裏面兩只叫不出名字的飛蟲,又像蜜蜂又像蜘蛛,在花蕊間爬來爬去,她湊過去一點,隐隐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有幾分像她在龍腦樹森林裏面刮拉下來的龍腦冰片燒起來的香味,不由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她的居居,那只毛茸茸的小猩猩,如今該大了不少,程砺帶回來的消息,達雅族人收留了它,并且對它非常不錯,現在它有了新伴侶,日子不要太快活。

斷尾巴的憨憨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回來,一頭一臉的水,在姜鹿爾腳下一拱一拱,求着安撫,她便蹲下~身,摸着它的頭。

花叢完全掩蓋了她的身影,另一邊,才進去不久的程砺和簡溫已經出來了,他們正在低聲争執。

“我不贊成你的黃紙證。”程砺說,“用逼華人換證才能留下的辦法,雖然能得一點錢,但是那些年老體弱身無長技的人怎麽辦?”

他說的是簡溫最新提議的政策,将所有非契約的自由民的憑劄換為新證件,新政的發放需要交納一筆置換金,并且只有那些身有一技之長的年輕壯勞力才能有置換的資格。

“我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程砺,你應該明白,他們對我們的計劃并無作用,就算驅逐離開,也不過是減輕負擔。”

程砺的聲音沉沉:“驅逐他們離開,和逼他們去死沒什麽差別。”

簡溫道:“我已經新和國內聯系,四艘大船已經準備起航,人手不會短缺。”

“你知道我不是說人手的問題。也不是錢的問題。我說的是人的問題。”

短暫的沉默後,簡溫道:“程砺。現實一點,現在時代不同了,非常時候用非常手段。如果你要贏這場游戲,就要按照游戲的規則來。”

“游戲的規則,誰定的規則?如果羅公和葉公按照敵人的規則做事,他們必定不能成功。”

“他們最後到底也失敗了。阿砺,你不是天真的人,我以為我們早就達成了共識,你也看到了多多島的鬼樣子,同盟對那些牆頭草來說都是個笑話,蒙昧和腐朽根深蒂固,不用非常手段,不能斬草除根。”

“用他們的方式去做他們準備做的事情,無論出發點如何,和他們也沒什麽區別。”

“做大事,犧牲再所難免。”簡溫神情不變,坦然看着程砺,“阿砺,你好好想想吧。”

程砺沒回答。

腳步聲走遠了。

姜鹿爾摸着貓尾巴出神,憨憨不滿的喵喵叫了一聲,她這才回過神來。

“誰?”程砺低聲問道。

姜鹿爾緩緩站了起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說話的。”

程砺身上的冷意消弭,他笑了笑,招招手讓姜鹿爾過去,憨憨在她懷裏一只爪子搓~着臉,衣服下面還有兩個梅花腳印。

程砺于是戳了戳它的臉,它不滿微張開眼睛,瞅了瞅人,然後将臉全藏到姜鹿爾的懷裏去了。

隔了兩天,姜鹿爾再次收到李雪音的信,這一回,她将信看了又看,卻瞧出幾分怪異來,字都是好的,湊在一起卻說不出的奇怪。

她遲疑了一會,将信帶去給李斯函。

程砺知道信箋的事情,但是卻并不代表他接納了李斯函。李斯函只做不知,厚着臉皮繼續賴在程家。

姜鹿爾到的時候他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餐。

女孩子走進來,屋子裏瞬間有了生氣,李斯函下意識整了整衣領,神色溫和喚她:“鹿爾。”

狄勇勇頓時一皺眉。

本來一直是阿諾跟在姜鹿爾身旁,最近都換成了狄勇勇。他嘴裏念念叨叨,顯然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眼下見了李斯函的樣子,他倒是不傻,頓時明了對方的心思。心裏暗道:難怪阿砺哥要将自己安排在姜鹿爾身旁,可不是,這些老光棍中除了他算得上有經驗,其他人哪裏看得出這些人的花花腸子?都是些不頂用的,這樣子一看,倒是格外的重用他了。

狄勇勇這麽一想,頓時身上腿上有了勁。

他不止不肯走。本來姜鹿爾已經伸手遞信,他偏偏取過來,自己遞給他。

李斯函打開信,來回看了兩次,果然皺起了眉頭。

他擡頭看着姜鹿爾,對方正在等他的回應。

“不對。”他展開信。

“最近三封回信一模一樣。一字不差。”他說,“肯定出了什麽問題。”

姜鹿爾立刻明白看到信的怪異感從何而來了。

他的手握緊又松開,幾乎帶了幾分懇求般低低自言自語說:“我一定要見她一面。”

姜鹿爾心頭一沉,沉吟着沒說話。程砺不在,她無法做決定和承諾。

今天一早上就有簡家的小厮前來,請了去赴宴,昨天夜裏也是喝到半夜才回來,回來站在她床頭,她醒過來就看到一雙黑沉沉的眼睛,裏面又像有光又像有火。

她知道程砺喜歡她,照顧她,他就像大鳥庇護雛鳥一樣,不讓她知道一切,他的苦惱他的遲疑,他不會主動同她說,也不會避諱她,他用盡全力她避開外間的風雨,但她不是金絲雀,反而生出對安穩的不安來。

她心裏藏着情緒,走進花園,外間陽光正烈。

狄勇勇一路叨叨咕咕,她也沒聽進去,腦子裏有一些東西越來越清晰,她忽的下定了決心,停下來:“大勇哥,你教我用槍吧?”

“诶?”

姜鹿爾回頭笑了笑:“用刀的話,力氣總是吃虧的。”

狄勇勇一愣,很快沾沾自喜點頭:“算你有眼光,我的槍法不說數一也是前三沒問題!”

可惜,狄勇勇做徒弟很厲害,做師傅水準實在不怎麽樣。

講到射擊距離,他說不準具體區分,講到握槍姿勢,他只示範叫姜鹿爾跟着學,抱不似抱,托不像托,完全自學成才的打法,一會扳~開姜鹿爾的右拇指,一會又嫌她瞄準姿勢不對。教來教去一下午,他倒把自己教出一肚子委屈。

“你怎麽……”他生生忍住下半句話,畢竟是自家大哥的女人。

姜鹿爾倒也不惱,她正好趁機差遣了他,自己慢慢琢磨。

上膛,正身,抱槍,原地轉身,瞄準點和準星的位置,她瞄準了前面的樹林上面的蜂巢,黑嗡嗡一大圈。

她看了很久,聽說古人學習射箭時候也會從瞄準開始,盯着一個目标一動不動,一直看到那物件鬥大如牛,她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終于眼眶開始紅起來,上下睫毛仿佛有小小的蟲子在噬咬,叫她一陣陣想要眨眼,但她固執不肯動,哪怕裏面開始慢慢浸~潤了水光,手指在扳機上扣住,海風吹得她頭發亂七八糟亂動。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她垂下了槍,槍口對着地上,扣動了扳機,砰一聲,卻是空響。

槍托的力量在指尖蔓延,微微顫栗。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挺腕、鎖肘、固肩,利落的出槍動作,手槍翻轉,迅速到了來人手中,食指第二關節彎曲,其他手指紋絲不動。

砰的一聲槍響,蜂巢猛烈一晃,嘤嘤嗡嗡的馬蜂驚惶竄出。

“用槍,就像用箭一樣。”程砺帶着酒意的聲音響起,“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喝了不少酒,和衣裳上的淡淡的草香混合,一雙眼睛黑的看不見底。

“鹿爾。”他突然将頭埋在她頭頂,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的雙手扣住她的肩膀:“鹿爾。”

他又喊了一聲。

姜鹿爾心中微微吃驚,不知道他突然為何如此,她還沒想明白,對方已經将她扣進了懷裏,她聽見他心如擂鼓。

如同征戰前的戰鼓。

她有些喘不過氣,将身子掙開了些,她認真去看他的眼睛。

“阿砺哥哥,你怎麽了?”她的臉龐微微泛紅。

他說:“沒事。”

花影婆娑處,他看見了李斯函小心翼翼的身影,他手上的槍微微動了動,垂下槍管,然後低下頭,在她嘴角吻下去。

“我只是,想你了。”

明天的事,留待明天去說吧。

他想。

明天要殺的人,留着明天去殺吧。

作者有話要說:  拉快故事線。接下來,會簡單調整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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