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兩人下了車, 司機便将車開到後面去。
姜鹿爾轉過頭看程砺, 他正低着頭看着自己, 眉眼溫和, 內自有鋒芒。
他的目光同樣跟着她看到了遠處的高挑姑娘, 卻沒有停留,而是低下頭來。
“真是一場鴻門宴。“
他安撫性向她笑了笑:“李雪音身體不是特別好, 現在大約在寝房休息,我已經跟簡瑜說好, 你直接過去看她吧。”
鹿爾待要走,他又按住她的肩膀,替她整理了一下衣領, 正好覆蓋住暧昧的紅印。
姜鹿爾面色微紅:“我先去了。”
她并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一堆陌生人言笑晏晏彼此虛假客套。
但為了李雪音的消息, 她側面幾次要求着這樣一個機會。
多多島上的情勢變化太快,她不懂政治,但也看出局勢的幾易變化, 權欲之中,如鐵索懸空而行,既無回頭之路, 稍有不慎,也會粉身碎骨。
不過, 作為來這裏的一個小小條件,程砺要她确認李雪音一切無礙後去一趟馬六甲,他在哪裏有一棟新買的宅子——如果新婚的話, 需要一個女主人去做一翻裝潢的監督。
鹿爾無法拒絕這個理由。
一個伶俐的婢女過來,在鹿爾面前帶路。
程砺看着她走過,這才收回目光,正好對上簡艾欲言又止的神色,他不動聲色借着在侍應生托盤上取酒的機會避開了她的目光。
在場的宴會仍然在繼續,而剛剛那一群打扮時髦的女孩子們卻有些安靜。
一個少女問正中間高挑的混血女孩:“密斯吳,他就是那個程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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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藍眼睛的女孩神色淡淡:“大概是。”
跟班B不屑:“也沒有傳說中那麽俊呀。”
跟班C疑惑:“他帶來的那個女人是誰?并沒有聽說密斯特程有過婚事?”
跟班B:“婚前的女朋友罷?這有什麽稀奇,哪家的公子少爺結婚前不是有過幾個稱心如意的女朋友。但是等到他們結婚的時候,男人就會知道,誰才是真正适合他們的。”
跟班C有些意外:“可是上一回在新加坡并沒有聽我哥哥提起過。”
密斯吳随意抿了一口酒:“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女孩子們心思細膩敏銳,這淡淡一句話已察覺出密斯吳的不滿,紛紛打哈哈岔開話題。
密斯吳是從美國回來的,她的母親原本也是廣州十三行的後人,原本姓伍,後為了避禍,化姓為吳,以二婚身份嫁給了美國一位外事官,心思玲珑,手腕極高,是一位頗有能量的人物。
而程砺同樣的背景,和傳說中千絲萬縷的關系,在之前關于兩位出衆的年輕人之間的傳聞并不少。
密斯吳穿了一雙高跟鞋,在外場站了一會,便說有些累,頓時一群女孩子圍繞着她衆星拱月般去後院休息了。
~*
姜鹿爾跟着婢女一路前行,繞過一圈圈曲折的小徑,便開始聞到一陣陣馥郁的花香,轉過一片茂盛的樹林,一條青石板新鋪成的小路出現在眼前,兩旁雪白的鮮花夾道,說不出是什麽花,一朵朵層層疊疊,足足有小孩子的手掌大,陽光照在上面,似有反光一般,給花朵鍍上了不同顏色。
花叢下面的泥土是新培植的,鹿爾便微微放了心,果真如她信中所說,簡瑜對她是上心的。
婢女很沉默,鹿爾幾次問話下來,才發現她竟然和小青一樣,也是個啞女。
一直越過一片小小的水池,走到一棟白漆小屋面前,婢女才停下來。
雪白的小屋,看起來也是新建的,透明的臉落地玻璃,挂了一層透明的白紗,陽光将整個屋子照的明晃晃的。
姜鹿爾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雪音,她瘦了,頭發很長,全部都燙成了時下最流行的大卷,穿着一條明黃色的娘惹套裙,項鏈上鑲着珠寶、耳邊垂着耳墜,胸前的金銀扣牌鑲嵌着珍珠寶石,看上去珠光寶氣,富貴極了。
她坐在一張軟椅上,身旁放了一雙繡到一半的珠繡鞋。
小青真蹲在旁邊,整理長長的絲線,姜鹿爾看到她一雙盲目看着自己,停下了腳步。
李雪音若有所察,轉過頭來。
“雪音小姐。”鹿爾走過去,慢慢喊了一聲。
李雪音先是愣了愣,然後睜大了眼睛,又意外又驚喜的樣子。
仿佛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朋友。
姜鹿爾心裏莫名湧起一種溫暖。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的聲音有些沙。
“怎麽會?我們不是才通過信嘛。”姜鹿爾蹲下來,看她手裏在繡着的一個蓋頭,“繡的真好。”
“是嗎”李雪音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牡丹,手指又細又長。
“恭喜你。”姜鹿爾由衷說。
“謝謝你。”李雪音看起來心情不錯,她吩咐小青,“去取幾樣鹿爾喜歡的糕點來。”
小青笑:“馬上就就要開宴了,到時候小姐和鹿爾姑娘可就吃不下了。”
鹿爾扯了扯小青的袖子:“小青姐姐,我可是造反都沒吃啊。”
小青搖搖頭,自去了。
待她走遠了,鹿爾這才握住了李雪音的手:“雪音小姐,你……可有什麽需要我幫助。”
李雪音的手指上面細細密密的小針孔,而那鮮紅的蓋頭上,隐隐還能看到血跡。
雪音的眼眶微微一紅。
苦難會讓人受傷,委屈,但是也能讓人成長,就像是受傷的野獸,可以獨自承擔,但是一旦被人噓寒問暖,就受不了。
“你老實告訴我,外面發生了什麽?”
姜鹿爾頓住。
她這才發現李雪音哪裏真的不同了。不是消瘦的容顏,也不是微微~隆~起的腹部,而是,她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消失了。
“我都知道了。”李雪音雪白的皓齒咬住嘴唇,“鹿爾。”
“你知道什麽?”
“戰争已經結束,我的哥哥還活着,可是我父親已經……”她眼睛紅了,“我想見見我二哥,但是上次他來了一封信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只有一封信?那就是接下來送過去的信都沒有轉到李雪音的手裏。
“這些……是簡瑜告訴你的嗎?”姜鹿爾想了想。
李雪音點頭。
姜鹿爾垂下眼睛:“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李雪音苦笑了一下:“他的父親并不同意我們的婚事,甚至威脅要将他逐出簡家,可是,我……”她掩住臉,眼淚流了出來。
簡瑜對她的感情讓她喜悅又難過。
姜鹿爾複雜的看着李雪音,她問李雪音:“你自己呢,你想好了嗎?你真的喜歡他,願意和他過一輩子嗎?”
“也許最開始,并不是。但是,上一次之後,我想,他是值得托付終身的。更何況,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姜鹿爾握住她的手,她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這個女人,她曾經絢爛如花,而現在,卻沉默脆弱如清晨前的雪。
她想到程砺對她警告的話:“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對于心愛的女人,只要不讓她受傷流血,那麽就算流淚,也是無妨的。”
而李雪音和簡瑜無論相處多久,他給她看到的都是想讓她看到的東西,而她看到的,也是她自己願意去看到的東西,即使相愛,并不意味着真正的相互理解。
“鹿爾。”她像是惶恐的小鳥,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懇切的問她:“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雪音小姐,你說。”
“簡瑜不同意我出門,但是我真的很想見見我二哥。他都好嗎?”
“他在程家休養過一段時間,後來傷好以後就離開了。”
“休養?二哥受了傷?他是怎麽受傷的?”
“……好像是和簡瑜發生了一點沖突。”
李雪音黯然:“簡瑜說我二哥對他有些誤會,他出面找過二哥,但是二哥對他一點也不友善。”
“他當然對我不友善。”一個低沉的男聲冷冰冰響起。
姜鹿爾和李雪音一驚,回過頭去。
赫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正是李斯函。
“二哥?!”李雪音又驚又喜,猛然站了起來。
李斯函臉上有了些許胡茬,穿着一身仆從打扮的衣裳。
“你……怎麽穿成這樣?”
“不穿成這樣,怎麽能混進來,你的先生,恐怕早就将我打死了。”
姜鹿爾忙道:“二少爺!”
見李斯函目光轉過來,她意有所指:“雪音小姐有了身孕,身體一直不好,外面太陽太烈,咱們進去說吧。”
李雪音已經有了身孕,有的話斟酌一下再說吧。
李斯函的眼神冷下去:“看來,你這段時間果真過得不錯。”
李雪音沒有來由的心虛,伸手去拉李斯函的手:“二哥……簡瑜他,他說你們有一些誤會……”
李斯函甩開她的手,冷笑:“他自然這樣說。他說什麽你都信是不是?”
從小到大,李斯函對這個妹妹從來是寵愛有加,千依百順,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
李雪音驀然被甩開,臉色一白:“二哥。”
李斯函轉頭看着攙扶着李雪音的姜鹿爾:“你也什麽都沒跟她說是不是?”
“二少爺!”姜鹿爾看出了李斯函的憤怒。
李斯函聲音生硬:“鹿爾。我們的家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小姐的身體,現在并不适合聊這些。”她握住李雪音微微顫抖的手。
李雪音并不是傻~子,蛛絲馬跡和隐隐的猜測從來沒有消失過,只是她一直選擇相信自己看到的。
“現在不适合,什麽時候适合?等她把孩子生下來?等這個雜種叫我一聲舅舅的時候?”
李斯函解開胸前的紐扣,一顆一顆,雪白的襯衫下,是還沒有完全痊愈的傷口。
嫣紅猙獰的傷口怵目驚心。
“這一槍,是你信任的未婚夫給我的。他怎麽跟你解釋這一槍的?是一個誤會?”
李雪音臉色發白。
扣子繼續解下去,腰間的傷疤顯出來:“這一刀,是李家滅門那一天留下的。李雪音,你以為,那樣一場屠殺,滿門橫禍,連前來做客的親友都沒有幸免,你憑什麽可以毫發無傷?”
李雪音微微搖頭。
“你以為兇手是誰?為什麽那一天總督拒絕出席,為什麽向來沒有關系的簡家人這樣熱心,為什麽兩族土著的殘殺會蔓延到整個李家,而最後沖進李家講着漢話開槍的那些人又是誰?”
“我的好妹妹。”他冷笑,“你在蜜罐和溫室待久了——但是就算是從透明的玻璃向外略微看一看,也知道李家倒了,他們的錫礦和錫米會留給誰,誰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可是……可是,簡瑜他……”李雪音嘴唇顫抖。
“他就算沒有直接動手,你覺得他就能和簡家脫離關系嗎?”他嘲弄笑道,“更可笑的是,我最親愛的妹妹,竟然懷上了簡家的孩子。”
“二哥——”李雪音渾身發軟。
“二少爺。”姜鹿爾扶助她下滑的身體,努力想要将她扶到椅子上。
“我二哥……他說的是真的嗎?”李雪音抓~住姜鹿爾的手,像一雙鐵爪。
姜鹿爾安撫她:“雪音小姐,事情……事情沒有想象那麽糟糕。”
“事情比你想象更糟糕。我逃走以後,喪家之犬一樣四處尋找那些曾經的同族,甚至跪在別人門口哀求,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忙,他們找了一具燒焦的屍體,說那就是我,李家的二少爺早就死了。我不過是借着李家名義到處招搖撞騙的騙子……你知道這些日子,我經歷了什麽嗎?我為什麽活到現在,為的就是為李家報仇,為父親複仇。”
“二少爺,你現在跟雪音說這些,能改變什麽?你一向最疼愛雪音小姐,看看小姐,她現在的情況适合聽到這些嗎?!“
“鹿爾,我希望你理解我。”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什麽呢?”李雪音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幾乎無意識一般喃喃。
“我一直聽說,簡瑜很寵愛你,很信任你。”
“所以——”
“所以,有的事,只有你能做到。”
他頓了頓,“這也是,我為什麽來找你的原因。”他似乎有些不忍,微微移開了眼睛。
遠遠的,傳來女孩子清脆的說話聲,姜鹿爾站起來,極目望去,卻是剛剛那幾個女孩子,正一邊說話一邊朝着這邊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