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們有事先走了。”程砺道, “怎麽了?”

“沒什麽, 就是感覺怪怪的。”

程砺笑道:“這一場宴會客不似客, 主不像主。來的人勉勉強強, 自然奇怪。”

“我也很奇怪, 簡溫不是和簡瑜鬧翻了嗎?”

“哥哥的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他低下頭看了看時間:“還有一刻鐘,邱霖的車會到, 到時候你先和他回去。”

“你呢?”姜鹿爾心裏有些無端端發慌,“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送了的禮金自然要吃回來。”他開玩笑, “還有一刻鐘,不準備和你未來的相公跳一支舞嗎?”

他伸手自然握住她的手,一手扣住她纖細的腰~肢, 将她帶向自己, 筆挺的制式服裝, 锃亮的紐扣冰冷貼上她的耳朵,她仰着頭看他,足夠親近的空間讓他們的話只能彼此聽見:“阿砺哥哥, 我看到了李斯函。”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既然李雪音已經選擇了她的命運,她除了祝福, 別無它言。

程砺點頭:“我也看到了。”

陽光從透明的玻璃屋頂投下來,映照進她的眼睛裏, 像一抹流光溢彩的長虹。

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頭發:“鹿爾,你答應的。船晚上八點開, 我會趕過來送你。”

“你會喜歡那裏的。馬六甲,是個溫暖的地方。鹿爾。”他的頭低下去些,吻到了她的耳朵,姜鹿爾的鎮定頓時煙消雲散,整張臉從耳朵開始全部紅了起來。

“你臉紅了。”程砺笑,目光溫柔如同快要滴下水來。

“我沒有。”姜鹿爾辯解,“我只是有點熱。”

程砺笑容更甚,他幹燥的手掌如同一塊烙鐵,在她身上點燃一簇簇火種。

“真是舍不得啊。”他在旋轉中将她帶到了舞池邊緣,默契的配合,優雅的旋轉,幾乎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的動作,程砺舞步缱绻,最後緩緩立下松開了手。

一曲舞畢,邱霖正好到了前廳門口。

他今日像模像樣穿了一身正裝,平日亂糟糟的頭發也梳理好了,站在門口,玩世不恭又強自正經道:“嫂子,走吧。”

程砺伸手替她理了理頭發,然後自然而然捧住她的臉,姜鹿爾心頓時漏跳一拍。

他看着她,眼底笑意更深,低下頭去,卻是一個吻印在了她的額頭上。

“去吧,我的鹿爾。”

兩旁隐隐的議論聲四起,他卻什麽也沒看到,簡溫站在人群中,目光沉沉看着他們。

姜鹿爾前腳出門,灼熱的陽光全部蔓進車窗,邱霖很快發動了車子,車輛在龐大的車隊中緩緩掉頭,轉向另一個方向。與此同時,還有陸陸續續的車輛不疾不徐開過來。

邱霖的方向卻不是程家,而是徑直向碼頭開去。

“一來一去太費時間。嫂子,東西都在後備箱,您這直接去碼頭,我還能省下個去吃宵夜的時間,不介意吧?”他慣常說話又啰嗦又痞氣。

鹿爾不疑有他,只好笑:“你們真是要一頓将這簡瑜吃垮不成。”

“那是,不然多對不起那份禮金。”邱霖嬉皮笑臉。

他一踩油門,汽車在狹窄的街道,像一只小小的野獸橫沖直撞。

“哎,你慢點。”姜鹿爾,“仔細撞了人。”

“是,嫂子!”邱霖嘴裏答應着,腳下的油門略松了些。

平日去碼頭的時間今日只花了一半多,姜鹿爾一路颠簸,下來只覺得胃裏一陣陣翻湧,邱霖一副異常慚愧的模樣笑嘻嘻幫她拿行李。

船行的老板早已叫了得力的夥計早早等在岸邊,一看到姜鹿爾連忙迎過來,接過她的箱子時伸手一拎,箱子出乎意料的沉,兩個夥計賣力擡去了。

“船上有晚飯,大哥說已經訂好位置了。嫂子,保重。”他點點頭,轉身向前走。

姜鹿爾搖了搖頭,轉身往船上走,走到一半,她回過頭去,邱霖半個身子已經鑽上車了,他半只胳膊在外面揮了揮,卻是餓慌了一般,即刻轉頭回去。

姜鹿爾只覺得哪裏有些怪異。

另一旁的夥計連聲招呼她,她跟着向前走去。

海上不比陸地,即使是巨大的輪船,但是踩上甲板,仍然會有淡淡的搖晃感。

姜鹿爾對船沒有什麽好感情,她趴在甲板的欄杆上,看着幾個船員來回穿梭做着出航前的例行檢查。

不時有幾只海鷗飛過來,在她頭頂盤旋。

她看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時間還早,便又下了船,在碼頭附近走一走。

卻沒想到,意外碰上了那個瘸腿的寫信先生。

一段時間不見,他更老了。

連眉毛也跟着白了許多,眼皮耷~拉着,幾乎快要把睫毛遮擋完了。

這一回,姜鹿爾堂堂正正坐到了他的攤位前。

察覺到前面有人,老先生立刻殷勤放下手中的筆,擡頭招呼她:“小先生是要寫什麽。”

他看着姜鹿爾,目光卻是一驚,将她仔細打量了一下,他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竟然是你呀。”

姜鹿爾笑:“這一回,還是家書。”

“妹妹仔看起來氣色不錯。”老先生鋪開一張紙,剛剛落筆寫了開頭,忽的想起什麽似的。

“你等一等。”

他轉身開始在他背後那個背簍裏面翻起來,翻了好一會,從裏面找出一個舊舊的布包,再從裏面打開幾層,竟然是一封信。

“這個呀,是你的信。”

“我的信?”

“對,你的信。”老先生将信推過去,“上一回,你走了以後,你的朋友呀又叫我幫你郵了一回信和錢,卻沒想到沒多久就收到了加急回信,但是我又不曉得你在哪裏,你的朋友也沒說他的住址,只好由我先保管。沒想到,竟然真的碰上你了。”

姜鹿爾奇道:“我的朋友?他說了什麽?郵了什麽?”

老先生想了想:“他說是你的朋友,其他便什麽也沒說了,新郵的信倒也沒說什麽,就是彙了一筆款子過去。”

姜鹿爾心頭猛地一跳:“你說的這位朋友,長得什麽模樣?”

老先生便一邊想一邊回憶,說來說去,姜鹿爾的心砰砰跳起來:不是程砺還是誰。

她伸手接過那封信,信沒有開封過,已經有些殘破,打開來,是陌生的筆記。

一看開頭,她的心猛然一跳。

吾妹:你嫂歸寧已久,見信速返家。甚念。兄契上。

和信一起的,還有一張彙票,彙票的金額讓她心頭一跳。

她眼眶一熱,心裏某個角落的情緒翻湧起來,她幾乎不難想象,哥哥為了籌集這筆錢,付出了什麽代價。

“老先生,我要借你的筆一用。”她親自展開宣紙,素手提筆,細細将自己的情形講了一遍,然後反複看了兩次,這才将彙票和身上所有的財務都取了出來,預備将這些都郵寄回去。

老先生已是老江湖,見姜鹿爾形容便知道她并不知曉這件事,便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另一件事。

“你還記得第一次和你一起來的那位老先生嗎?他如今在島上做了糊口的營生,也是你的朋友幫忙的哩。上一回來寫信,竟闊綽了許多,連字數也不看了。”

姜鹿爾心被柔軟溫暖的情緒包裹着,她知道老先生說的是昌阿伯。

阿砺哥哥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為她做了多少事。

而這些事,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看樣子,也并不預備告訴她。

他的安排總是妥當體貼。

她向老先生道了謝,慢慢向輪船走去,她要去好好等着他。

船上的人并不多,姜鹿爾住的地方早已打理妥當,她沒有回房間,而是直接去了餐廳,雖然只有幾個小時,但是從來沒有這一刻,她那麽想他迅速出現在她面前。

船員們有條不紊行走其間,姜鹿爾轉過走廊,卻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從高高的樓梯看下去,一個形容妖~嬈又疲憊的女人正抱着一只灰撲撲的包裹,她旁邊站着一個光足的綠衣小姑娘,兩人正在激烈說着什麽,完全沒有注意到她。

姜鹿爾怔怔望着那個女人。

——她來到多多島時在李家礦場看到的明豔妓~女,也是狄勇勇最牽腸挂肚的女人。

她心裏隐隐想到了什麽,轉過另一處,在船艙外,她看到了安冉的女朋友,一個小眼睛的土著女人。

她們曾經有過幾面之緣,姜鹿爾走過去,和她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問她:“你也要去馬六甲嗎?”

“是呀,安冉嘛,說他母親生辰到了,非要我現在就去幫他選一份最好的禮物,真是半天也叫人耽誤不得。”

她伸手在脖子上面扇了扇:“今天可真熱啊!”

姜鹿爾看着船艙旁邊幾處特意盛放的冰塊,正在快速融化着。

她喃喃:“是啊,今天真熱的。”

所有的懷疑一瞬間連成了一串,她終于明白是哪裏不對了!

——這樣熱的天,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節,在簡瑜的舞會陌生男客裏,卻大多都穿着兩層衣裳。

她心頭一跳,猛然想起了方才邱霖上車時候跳上車的鞋。

那不是一般的鞋子,是軍靴。

姜鹿爾腦子轟然一聲。

難怪他會突然同意她和李雪音的會面,難怪他會跟着提出這樣的建議。

他早已知道一切情況,早已知道一切毫無必要。

那句原本甜蜜的話,在她心裏滾水一般過了一次。

他的安排總是妥當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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