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次回到那個櫥窗前時,架子上擺了很久的籃球,已經不見。

“嘿,這不巧了麽,剛給一小孩兒買走咯。”老板岔着腿坐在風扇底下,笑說,“你小子,三天兩頭往這兒瞅,打量我不知道呢?可惜,那球兒是最後一個,剛剛人小兩口買走給孩子當生日禮物咯。”

說不上心裏什麽滋味兒,陳竹禮貌地道了聲謝,擡腳走出了店子。

買走了啊,生日禮物…那小孩兒,該挺開心呢吧。

少年的唇抿成一條線,繃着臉,沒有露出一絲失落。

挺好,陳竹想,不用瞎惦記了。

回到家,按部就班地刷題刷試卷,做飯,打掃衛生。

夏夜的風吹得人燥熱不已,陳竹将陳舊的風扇葉子拆下來,一片片洗幹淨,噴上點兒花露水。

老舊的風扇吱呀作響,帶着涼意,徐徐吹在陳竹臉上。

一個人在家,陳竹便光着膀子,坐在小板凳上,對着老舊的風扇背英語範文。

“dear  mingming,i  heard  that…”

“b  wi射s  for  you…”

“錯了。”男人低醇圓潤的發音,輕輕擦過少年的耳朵,“這兒,用to——b  wi射s  to  you。”

陳竹閉了閉眼,聽着老舊的風扇吱呀吱呀,卻陷入了徐蘭庭柔情蜜意的的魔障之中。

苦澀的煙草味、潮濕昏暗的房間、低聲的、斷斷續續的吟誦。

“we  are  made  one  with  what  we  touch  and  色e…啊…”男人的聲音輕而沙啞,隐匿在床板的吱呀聲中,神秘地、沉醉地、隐秘地勾着人,沉淪在這潮濕的夏夜。

“sw  heart,輕點,嗯…”

陳竹睜開眼,擡手将風力調到最大。

熱風打在他溫熱的眼皮上。冷靜下來,陳竹便看清徐蘭庭溫柔表象下的殘忍。

男人笑着,眉眼那樣深邃,那樣好看,眼底卻是戲谑。

“成,随你喜歡。”他擡手,漫不經心看了看時間,“我還有事兒,今兒不陪你了。走,送你回家。”

陳竹不要他的“施舍”,徐蘭庭便也不要他的“陪伴”。

畢竟,上趕着陪徐蘭庭的人多如過江之鲫。聽話的,懂事兒的,熱情的,會來事兒的。

反正,不會有人像他這般不識擡舉,固執得很,又不會陪着笑臉哄大公子開心。

陳竹深吸一口氣,開始在心裏默背英語單詞。

“qui,quily”

背單詞一直背到深夜,直到将三千個單詞都銘記于心,陳竹才起身沖澡。

他并非天生聰慧,在旁人看來的輕而易取,不過是日日夜夜的不斷努力。

浴室很小,對于一米八幾的人來說,得蜷縮着才能勉強站在花灑下。

陳竹微微躬着背,脊背上骨骼隐隐若現。他身形偏瘦,尤其是在長身體的年紀,身上的骨骼感更加明顯。

他垂着頭,任水珠飛濺在臉上。這樣,那些堪稱矯情的心酸,委屈,就能藏在水珠底下,假裝不是眼淚,緩緩流落腳下,流入無人在意的角落。

擡手時擦臉時,肩胛處的蝴蝶骨微微扇動着,似一雙未長全的幼小翅膀。

年少、一無所有、沒有羽翼遮蔽,便只能躬身縮在一寸見方的天地裏,跟自己較勁。

連哭的聲音,都得小心地藏起來,才能勉強維持那搖搖欲墜的自尊心。

好在,陳竹很少用手機。所以,他不必整晚整晚地等着徐蘭庭的信息;不必看着他朋友圈裏的熱鬧而輾轉難眠;不必患得患失地等着男人從指間施舍出來的時間。

他仰頭躺在窄窄的床上,閉上眼,陷入片刻的寧靜之中。

挺好,陳竹閉着眼想,徐蘭庭或許也有忽然被人“買走”的那一天吧。

那麽,他就站在櫥窗外多看一會兒,就多看一會兒,也挺好。

日光下,籃球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短暫地遮雲蔽日,嘭地一聲,幹脆利落地進了框。

歡呼聲中,贏得決賽的隊伍激動地抱成一團,他們高喊着勝利的口號。

不知誰喊了一句“陳哥牛比!”

陳竹便被衆人簇擁着,圍在了中心。

陳竹有種不詳的預感,果然,方旭那小子頭一個上來架住了他的胳膊,接着,幾個體育班的也蜂擁而上。

風聲快速地劃過耳廓,陳竹仰頭,望見湛藍的天。

他被人高高抛起,在重心下落的那一刻,又被無數雙手穩穩接住。

這樣刺激的體驗,讓陳竹慌亂之餘,又生出一種快意。

無限接近天空的那一刻,陳竹終于露出爽朗的笑意。

方旭接住人,又抱着陳竹撒歡兒似地轉了幾圈,“陳哥,你咋這麽牛比!哥們兒,從今兒個開始,我方旭認你做大哥哈哈!”

衆人哄鬧着,都開始管陳竹叫大哥。要不是他們身上還穿着校服,陳竹都要以為自己落進了什麽匪窩。

“走,大哥!讓小弟我請你吃一頓!”方旭大喇喇勾着陳竹的肩膀,揮揮手一呼百應,“走,今兒個我請客,校門口‘狀元燒烤’走起。”

陳竹被人攬着,頗為不适地掙了掙,他正想找個由頭避開,遠遠看見姜健仁走過來。

說起來,姜健仁原本也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從十六中初中部開始,就是鐵打不動的年級第一,升高中那會兒全校師生都以為,這次的中考狀元該是他。

誰也沒想到,陳竹忽然冒出來,以一分優勢超過了他,成了新的焦點。

高一一開學,這倆人就雙雙以優異的成績參加了當時的奧數夏令營。

原以為,這倆學霸得争得你死我活。誰知道,這倆人為了學校的榮譽,連夜刷題,互相給對方查漏補缺,甚至熬夜押題。

之後的三年,無數的競賽夏令營、冬令營,兩人沒少湊一塊兒參加。

高中三年,姜健仁算是陳竹唯一能夠說得上話的朋友。

“陳竹,這次小考後面的大題,你的解題思路和我的不一樣。”姜健仁也帶着些軸勁兒,開門見山,也不管一旁那堆體育生的虎視眈眈。

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鏡,不偏不倚地擋在方旭跟前,“走,自習室。”

陳竹這才掙開方旭的手,“抱歉,我得刷題去了。”

“掃興。”方旭當然是對着姜健仁說的,他不滿地瞥了一眼忽然冒出來的人,又看着陳竹,“大哥,那你什麽時候有空啊?”

“改天,看情況。”陳竹敷衍了幾句,心裏都是試卷最後那道大題。

看着姜健仁跟陳竹肩并肩離開,方旭将籃球往地上一砸,“艹!”

“方旭,燒烤還吃不吃啊?”

“不吃。”方旭将書包甩在肩上,“老子回家做作業去!”誰還不是個學霸啊。

姜健仁掏出鑰匙,打開自習室的門。自習室的鑰匙只有全年級前十的學生才有,這是學校專門給學霸們準備的複習地點。

不過陳竹很少過來,這種特殊待遇他并不喜歡。比起落針可聞的自習室,他還是喜歡在鬧哄哄的教室裏刷題。

陳竹放下書包,從試卷夾裏按照日期找出了小考的數學試卷。

“我簡化了一個步驟,不過思路确實沒有你的這麽流暢。”姜健仁對這陳竹的試卷仔細看了一遍。

兩人讨論着題目的難易程度,等陳竹将一張試卷都過了一遍後,他才發覺,外頭的天都擦黑了。

陳竹收拾好書包,跟姜健仁一起走出了自習室。

他跟姜健仁相處了三年,雖說是朋友,但也止步于讨論學習。

學習以外的東西,兩人甚少談起。

一來姜健仁是個典型的做題機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做刷題人;二來,陳竹也不習慣跟人聊自己的事兒。

他們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天生合拍,彼此相處都不會令對方尴尬。

“這次的重點都是立體幾何,我估計下次的大題——”

姜健仁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遠光燈直直照在眼皮上。

他擡手擋住刺眼的光線,聽見身邊的陳竹頓住了腳步。

車門被人重重關上,碰地一聲。徐蘭庭高挑的身影背光而立,他生得眉眼深邃,不笑的時候,眉頭壓得低,輕輕一掃就能讓人感到壓迫感。

“誰啊?”姜健仁不滿地眯着眼睛,“有沒有公德心?”

“抱歉,小同學。”徐蘭庭緩緩走近,模樣斯文得體,眼底的神情卻不是那麽回事。

他輕輕掃了姜健仁一眼,“我來接陳竹回家。”徐蘭庭不遠不近地站着,身上帶着宴會後獨有的酒香。

細膩的氣味,不着痕跡地包圍着陳竹,讓他無處可逃。

“阿竹,”徐蘭庭攬過陳竹的肩膀,親昵地喚他,“走吧。”

他用着只有在床上才會用的稱呼,狡猾得如同一只狐貍,隐秘地勾引着陳竹。

姜健仁:“你是他哥哥嗎?”

徐蘭庭勾唇一笑,“嗯。特別親的,哥哥。”他一字一句,将‘哥哥’二字輕輕含在嘴裏,尾音意味深長。

上車後,徐蘭庭捏着陳竹的下巴,指腹輕輕蹭了蹭陳竹細膩的肌膚。

“跟同學玩兒得開心麽。”他只口不提那天的不歡而散,像是從未有過隔閡般,做着親昵的舉動。

陳竹偏過臉,“嗯。”末了,他補充一句,“送我回家,我要寫題。”

“這樣啊。”徐蘭庭挑眉,将下巴擱在陳竹肩上,微微擡眼,以一種仰望的姿态看着他,“這麽忙啊。”

不得不說,徐蘭庭的的确确是上天的寵兒,或許老天創造這個男人的時候,就打定了要他将衆人都踩在腳底的心思。

徐蘭庭的奶奶是個俄羅斯女人,所以,徐蘭庭眉骨帶着西方人的高挺,眼眸深邃,瞳仁淺,鼻梁挺。

唇薄,且顏色淺——天生一副涼薄相。

不過,徐蘭庭的臉型是東方人獨有的溫柔輪廓。至少,他笑起來,眉眼低垂時,會給人一種深情的錯覺。

“陳竹,”徐蘭庭抱着陳竹的腰,淳淳善誘,“能陪我一小會兒麽。”

不可否認,徐蘭庭有着超凡尋常的情智,尤其善于洞察人心。

他巧妙地避開了陳竹所有的尖刺,一下下,撩撥着陳竹柔軟的內心。

“随你。”陳竹閉上眼,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一路上,徐蘭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

陳竹聽得出來,徐蘭庭試探着,想跟他和好。

還有,徐蘭庭似乎在旁敲側擊,打探姜健仁的信息。

陳竹沒心思跟他兜來兜去,“姜健仁是我朋友,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搞。”

他意有所指,徐蘭庭卻不氣惱,反而淡淡一笑。

“陳竹,我說過,咱倆在一塊雖然是玩兒,但越界的事兒,我不會做。”

确實,徐蘭庭雖然花花腸子多,但,跟陳竹在一塊兒,他并未違背專一的底線。

陳竹心裏莫名一刺,玩兒…

對啊,他們确實從一開始就說好了,玩玩兒麽,何必當真。

他陳竹怎麽配當徐蘭庭正兒八經的戀人,更不會是徐蘭庭這種富豪的最終歸宿。

說得好聽些,陳竹是徐蘭庭短暫的栖息之地,說難聽點兒。

不過一個備胎。

陳竹睜開眼,望着窗外的夜色,“當然。你要是踩線亂搞,那還有什麽玩兒下去的必要?”

他陳竹,也不會賤到那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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