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夜的風,像情人漫不經心的吻,慵懶地,輕輕拂過少年白淨的面頰。
風過不留痕,而徐蘭庭,就是陳竹永遠也抓不住的,夏夜的風。
在這段感情裏,徐蘭庭擁有絕對的主導權。
男人像飄忽不定的風,偶然落在少年生鏽的窗外,便掀起一夜夜的波瀾。
待雲消雨歇,風停了,徐蘭庭就像沒有出現過一般消失不見。
陳竹知道,徐蘭庭的世界很大,徐蘭庭的世界五彩斑斓,被鮮花美酒簇擁,被熱鬧喧嚣包裹。
而只有在男人疲憊的時候,才會想起那個破爛小屋裏,等他回家的人。
陳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因等待而失眠的夜晚。他在漫長的等待中,漸漸認清,徐蘭庭,并不屬于他。
徐蘭庭屬于那個光怪陸離的上流社會,屬于富麗堂皇的摩登大廈,屬于被鮮花所點綴的另一個世界。
而陳竹,擁有的,不過是一顆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真心。
他留不住生來向往自由的飛鳥,留不住徐蘭庭這樣的花花公子。
看着眼前人鼻尖發紅,徐蘭庭又怕将人惹哭,于是耐着性子,哄他,“寶貝,跟哥回家了。”
陳竹站着沒有動。
徐蘭庭嘆了口氣,認命般,躬身背對他,“來,哥哥背你。”
陳竹看着男人寬闊的肩背,吸吸鼻子,慢悠悠趴在了徐蘭庭背上。
哦,原來是不想自己走路,還要背要抱,才肯回家。
“德行。”徐蘭庭咬牙,“陳竹,你就可勁兒鬧騰吧。”
趴在背上的人很安靜,像是沒聽見徐蘭庭的數落。
陳竹将臉埋在徐蘭庭溫熱的肩窩,鼻尖是男人一慣清爽的古龍水味道。他很喜歡,于是深深吸了口氣。
徐蘭庭一笑,“你吸狗子呢?”
陳竹又換了一邊,猛地吸了吸,還真像吸某種大型犬類。
男人的肩背很結實,看似輕佻的人,卻意外穩當可靠。陳竹安心地趴在徐蘭庭背上,昏昏沉沉的視線中,只有徐蘭庭高挺深邃的側臉。
他忽地湊近,啵地一聲,像小孩兒似的,吻在徐蘭庭臉頰。
陳竹的眼睛亮亮的,褪去了平日的冷澀,變得格外清澈。
他笑着說:“哥哥,你好漂亮。”
徐蘭庭一頓,印象中,還沒有人敢用“漂亮”這種輕佻的詞兒誇他。不過,陳竹的那雙眼睛實在太幹淨,徐蘭庭倒是沒那麽介意。
陳竹圈着徐蘭庭的脖子,仰頭望着城市夜空上寥寥無幾的星子,“上海,也好漂亮。”
他拖長了尾音,醉昏昏地說,“京城,也漂亮。”
“你報地名兒呢。”徐蘭庭被這醉鬼逗得一笑。
“但是,我最喜歡的,是貴州。”陳竹蹭蹭徐蘭庭的肩窩,自言自語般,“貴州的房子沒有這兒的高,也沒有這兒的漂亮。可我還是最喜歡那兒。”
少年陷入了童年的回憶,變得啰嗦起來,“那裏有我的小表弟、小表哥、小表妹。我最喜歡,姑姑,姑父,還有——”
陳竹皺皺眉,腦海裏浮現出爺爺板着臉教訓他的模樣,“我最害怕爺爺。爺爺叫我‘三省吾身’,還要我‘君子坦蕩蕩’、‘君子和而不同’,‘克己複禮是為仁’。”
聽着人開始一句句蹦詩詞,徐蘭庭岔開話題,“哦,為什麽怕爺爺啊。”
陳竹忽地頓住,蔫兒吧唧地倒在徐蘭庭肩上。
就在徐蘭庭以為這人終于消停睡着了時,陳竹忽然蹦出一句:“因為你。”
幾滴眼淚毫無預兆地砸在徐蘭庭臉頰上,徐蘭庭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見陳竹帶着哭腔的控訴。
“我不是君子了。”
徐蘭庭看着背上一通亂扯還委屈上了的家夥,哭笑不得。
“行,你今兒是大爺,你鬧,可勁兒鬧。”徐蘭庭将人往上颠了颠,“你不是要做君子麽,哪個君子像你這樣動不動就哭的,嗯?”
陳竹沒有反駁,沉默地抵在徐蘭庭肩窩。徐蘭庭生平頭一遭如此畏懼一個人的眼淚,他只得左哄右哄,拿陳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乖,寶貝兒,別哭了,嗯?”徐蘭庭耐着性子,哄他,“你喜歡上海是不是?哥哥改天帶你去更漂亮的地兒玩,成麽?”
少年含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哭腔,和絲絲縷縷的委屈。
“好——”
好不容易将人弄回酒店,徐蘭庭剛想歇口氣兒,躺在床上的人忽地一個翻身,抱他在了懷裏。
徐蘭庭索性就地躺平,任陳竹像抱狗子似地一通揉搓。
少年的指尖摸索着,最終停留在男人薄薄的唇上。
“我爺爺說,嘴唇生得薄的人,不好。”陳竹側躺着,幹淨的眼睛,靜靜望着徐蘭庭。
“嗯。”徐蘭庭有些犯困,有一搭沒一搭聽着枕邊人窸窸窣窣的聲音。
“哥哥,你不要睡。”陳竹擡手,撐起徐蘭庭的耷拉的眼皮,固執地說,“聽我說話。”
徐蘭庭懶懶地睜開眼,望着陳竹白釉似的臉。看在陳竹出色的那張臉上,不打算跟他多計較。
“好。”他像一個耐心的大哥哥,聽着枕邊小朋友沒有絲毫邏輯可言的醉話。
“你喜歡黃果樹瀑布嗎?”陳竹眼睛直勾勾望着徐蘭庭。
成,還得一問一答…徐蘭庭嘆息,懶懶地嗯了一聲。
“我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小時候,表哥和表弟都會把好吃的讓給我,他們對我都很好。”
徐蘭庭:“嗯…”他昏昏欲睡,勉強撐着一絲清明。
“可是,我還是很想爸爸媽媽。”陳竹抱着徐蘭庭的胳膊,聲音輕輕的,“爺爺說,爸爸媽媽是英雄,為國做貢獻。可是,我還是很想他們,我想他們回來。”
徐蘭庭終于睜開眼,他記得,陳竹的父母都已逝去。
當初跟陳竹在一塊兒之前,他自然将陳竹的背景資料都查了一遍。
徐蘭庭只知道,陳竹的父母雙雙離世。至于緣由,當時徐蘭庭并沒有細查。
不過一個情兒,知道他家世背景幹淨就成,至于更多的,徐蘭庭不打算花更多的心思了解。
徐蘭庭半撐起身,伸手摸着陳竹柔軟的額發,低聲問:“阿竹,你爸爸媽媽,是什麽樣兒的人啊。”
陳竹懵懵懂懂地望着徐蘭庭,搖搖頭:“不知道。不過爺爺說,有爸爸媽媽那樣的人,黃果樹瀑布才會有人去看,貴州才有錢,不會像以前那麽窮。”
可當年陳竹不過一個小孩兒,他怎會明白父母心中的追求和信仰?
幼小的陳竹不知道別人口中的英雄是什麽意思,他只知道,自己的媽媽爸爸永遠地埋葬在了那一次的滾滾沙流之中。
他還來不及傷心,就被嚴厲的陳文國拎起來,丢進了晦澀難懂的“君子之道”中。
陳文國對陳竹嚴厲到苛責的地步,即使年幼的孩子饑餓難耐,也得将繞口難懂的詩文背過了,才能上桌吃飯。
可也正是如此,才養就了陳竹的一身風骨。
陳文國用最狠心的方式,教會了陳竹,何為仁義禮智信,何為君子之道,何為“貧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陳竹後來才明白,自己當時失去的是父母,而爺爺,失去的,也是自己的兒子兒媳。
可陳文國依舊選擇留在了貴州,繼續着自己兒子兒媳未完成的事業。更是狠着一顆心将陳竹養大,小小的少年終于也長成仁人君子模樣。
陳竹畏懼爺爺的嚴厲,卻從心底裏敬仰着這個将一生都奉獻給了國家的老人。
“你爸媽…”徐蘭庭揉揉陳竹軟軟的發,猜測出了陳竹父母的身份,“确實是英雄。寶貝,他們也會為你驕傲。”
陳竹望着徐蘭庭,“可我不是君子。”
徐蘭庭好笑,他不懂陳竹為何那麽執着地想要當所謂的“君子”。
但心裏柔軟的地方被人輕輕地碰了一下,徐蘭庭将人抱在懷裏,哄他,“我們阿竹會成為君子的。”他低頭,在少年額前落下一吻,“乖,睡了。”
徐蘭庭輕言細語的安撫,撫平了着陳竹飄蕩了一夜的心。
男人的話像是有魔力,陳竹安心地閉上了眼,沉沉陷入了酣睡中。
陳竹醉酒後,除了啰嗦些,倒沒有多鬧騰。徐蘭庭混過無數酒局,自然見識過各種清醒時一本正經,喝醉了就肆意發瘋的人。
尤其是前幾個看似乖得什麽似的小情兒,一喝醉,連敢跟他求婚的都有。
他們的下場,無非是從徐蘭庭的世界裏徹底消失。連再見徐蘭庭一面的機會都無。
可以說,徐蘭庭寵愛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摘星捧月,做出一個完美情人的模樣。可那人一旦越了界限,無論徐蘭庭多喜歡,就只有退場的份兒。
所以,徐蘭庭才這樣喜歡陳竹。
因為,陳竹最省事兒。
從不刻意打擾,不摻和他的私事兒,不過問他的家庭。甚至,連徐蘭庭是否真的愛他,陳竹都從來沒問過。
陳竹像一個永遠為他敞開的巢穴,只要徐蘭庭願意,就能随時停留,又能随時離開。
徐蘭庭吻了吻沉睡的少年,至少此刻,他喜歡眼前這個幹淨而清澈的靈魂。
只要陳竹不過界,他倒不介意一直這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