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嗎?”

這是見面後,他說的第一句話。

不同于印象中的溫潤,僅僅兩個字聽來,倒有千言萬語般的魔力。

周岺坐在車後座,望着窗外模糊得只剩下一團團光影的街燈,思緒飄回了三天前的那個深夜,她披散着頭發,一個人坐在床上,任再怎麽在心中默念着心經,也無法入眠。

在離開家,獨自生活的這幾年,她開始信佛。

她以前是不太信的。大概是這些年自己過得很孤獨,對什麽也不太上心,對什麽也不确信,佛自己找上了她。

那時候大學入學沒多久,期中考試之前宿舍裏幾個女孩子心裏很慌張,聽說學校附近的寺很靈,便約好周末一同去祈福。

她本不想去的。曾經的她有多期待這種地方,現在的她就有多抗拒。無奈幾個女孩子輪番向她撒嬌勸她一起去,她最終答應了。

其實她明白這是在同自己較勁。那時候她還恨得很,不明白為什麽一切說變就變,也想不通曾經事事順她,以她感受為先的他,怎麽就狠心對自己丢出了那樣的話。

年輕的她自覺遭到了背叛,萬般屈辱,看走了眼,答應的一瞬間竟生出了一絲報複的快感。

一群女孩子真是萬般虔誠,不顧外面飄着的雪花,冒着風雪跑到偏遠的寺廟,一次次焚香,一次次磕頭。

她站在殿外無論如何也沒踏進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們閉着眼睛雙手合十一個一個墊子跪。

有那麽一秒,她看到了自己。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一間間大殿、一個個墊子一路跪下來,也不管哪個殿供的是哪個佛,從頭到尾,許的都是同樣的話。他就站在殿外等她,細細的煙将他籠罩住,讓人看不清面龐。待她一出來,他就笑着打趣她,眼角的淚痣在笑意的牽引下上下翻飛着。

他不信這些。

後來她也不信了。

她跪了那麽多次,佛祖沒有一次庇佑過她。

她記得那時候雪下的很急,白粒子順着風散落在人們的頭發上,肩膀上。看着眼前冒着雪擠在一起點香的人群,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很荒誕。

忽然,她感覺到自己衣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拿出來,看到了一串數字。

那個時候她情緒不好,賭氣似的不跟家裏任何人聯系。他曾經打過幾次電話,都被她拒接了。再之後他就發短信,兩三天發一條,內容全是一些叮囑,對那件事絕口不提。

他明明知道她在生什麽氣,甚至那時候只要他一句話,她就會立刻回頭。但他沒有。像最初一樣,選擇了沉默和回避。

她不懂他為什麽要這樣,把她推開了,卻還想像從前一樣關心她嗎?難道在他心中,推開她,只是為了填補他心中的愧疚嗎?還是只是以兄妹之名換得他的心安?他又一次将難題推給了她。

她不能看到那些短信,甚至當他的號碼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時候,她都會無端地心跳加速,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憤怒、恥辱、不解貫穿了她,她顫抖着手,撥通了電話。

他很快接了,卻沒有說話。

兩個人都沉默着,聽着彼此的呼吸聲。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得越來越快。最後她強行壓下心頭的情緒,盡量平靜地,開了口。

那句話之後,她挂斷了電話。從那之後,他再沒有打過電話。短信也沒有。

她說,求求你了,哥,不要再找我了。求你放過我,好嗎?

回學校的路上,幾個女生看她臉色不好,紛紛開口逗她。睡她下鋪的女生,将一只耳機塞到了她的耳朵裏。

“裏面是心經,講經的和尚說可以靜心安神。”她說。

就這樣,她聽了一路。後來漸漸地,每當她氣短難受的時候,就會找出來聽幾遍。時間久了,到後來她已經可以背下來。

可以說,是佛救了她。從來不曾眷顧她的佛,将她從苦海救了出來。

整整快四年,她沒有見過他一面。唯一聯系的,就只有周善才。

可就是這樣一個夜晚,她從夢裏醒來,再也不能入眠。甚至在慌神的剎那,她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從她的臉頰悄悄滑落。

于是她決定親自回來,她要真正走出來,她要見他,以兄妹的方式。

于是幾乎是破天荒地,她主動去了電話,在三天前的那個淩晨。

撥電話之前,她設想過他換電話號碼的可能性,也設想過他可能不會接。可當接通的聲音傳到她耳膜的時候,她又覺得似乎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喂?”

一個沉沉的男聲透過電流傳了過來。

她一時沒有說話。

那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卻也沒有挂斷。很久之後,他重新開了口,聲音帶着一絲遲疑。

“是小樹嗎?”

他頓了頓,似乎是知道她不會開口,又似乎是怕她挂斷,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

“是小樹吧。”語氣分明是确定的。

周岺這才平靜的開口——如果是以前,他這樣的兩句話,都能令她浮想聯翩。

“是我,我明天回家。”

那邊很久沒有回應,周岺也沒有挂斷,似乎想看看他的反應,又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抻着一根線慢條斯理地冷眼看他情緒翻湧。

“好,幾點到,我去接你。”

“晚上十點。”

“那我在火車站門口等你。”

“好。”

說完,她挂斷了電話。

現在她坐在他車的後座,望着窗外明明滅滅的燈火一言不發。

她聽到了他的問話,卻并沒有開口回應。

很久很久,他也沒有再說話。

窗子映着他的側影,勾勒出他極短的頭發和愈發冷硬的輪廓。她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打開了廣播。

是音樂頻道,正在放着不知名的歌曲。一曲終了,熟悉的前奏突兀地在狹窄的車廂裏響起。

是否這次我将真的離開你是否這次我将不再哭是否這次我将一去不回頭走向那條漫漫永無止境的路……

那旋律很快蔓延,像是一只大手,将她拉入了那個鋪滿晚霞的下午。

她看到他的手動了動,似是要切掉,卻終究沒有動,有着細細青筋的手背,停在了按鈕旁邊。

他的手沒有動,靜靜的樂聲還在流淌着,女人嘶啞又凄惶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蔓延。

她閉了閉眼睛,眼睛穿過交錯的光影,瞟向中間懸着的照明燈,卻不想與他黑漆漆的眼珠撞了個正着。

兩個人眼神相碰,周岺先挪了眼。

她迅速地看向一邊,窗外的夜景過濾後只剩下了模糊的光影。

就像她混沌不堪的思緒。

好似較勁,又好像打賭一般,她又一次将眼睛放在了那塊長方形的鏡子上,卻又再一次,與他清明的眼睛撞了個滿懷。

她有些惱,幹脆低下頭玩起了手機。

誰也沒有說話,帶着潮濕夾雜着酸澀的音樂自顧在這一方天地裏流淌。

是誰将它收進了耳朵,又是誰把它堵在了門外?

熟悉的建築出現在周岺的眼前。四年了,這裏變化卻并不大。

當初她從周善才的口中得知,他沒有留在北京,而是選擇了家鄉的這座省會城市。他放棄了年輕的可能,選擇了親人。那個時候她是什麽反應呢?

她一點也不驚訝。她太了解他了,他一定會選擇周善才,選擇這個家。

就像他曾經因此同樣推開了她。

車子很快開進了小區,卻轉了個彎,停在了一處僻靜之地。

“我們談談。”

他将車子熄了火,深吸一口氣道。聲音冷冽,像是不容接近的古井,終于開鑿出了泉水,冰涼又厚重。在一片寂靜之中更顯幾分疏離。

從前兩個人見不了面只能電話的日子裏,她已經習慣了從他的嗓音、語調去分析他的心情和想法,甚至就連他在電話另一端一呼一吸之間的停頓,她也能在心裏分析幾十上百遍。

所以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去分析了。

是疏離。

周岺沒說話,直直地盯着前面的鏡子。兩個人的眼睛對在一起,誰也沒有躲避。

“怎麽想着回來了?”

這句話乍一聽來,讓人覺得熟稔又溫情,就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可裏面卻又明明白白地夾雜着那麽些無可奈何。

面對她的時候,他似乎永遠那麽游刃有餘,永遠可以帶着無限的包容與耐心。

可她不想要。

他靠在座椅上,背微彎,一只手放在方向盤上摩挲着,低着頭,從鏡子裏只能看到他剪得極短的發頂,和聳起的眉骨。

“突然想了。”

周岺這樣回答,話一說出口,才意識到這句話錯漏百出,不如不說。

果然,他輕輕地笑了一聲,那只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快速地敲擊了幾下,頭稍稍擡起,飛快地從鏡子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有揶揄,也可能有點別的。但周岺不想揣測。

幾分鐘的沉默之後,他再次開口。

“是不是還在怪我。”

“沒有。”

他其實問得很慢,周岺回答得卻很快,仿佛料定了他會問她這個問題,仿佛這段對話已經在她心中排演了幾百幾千遍。

他滾了滾喉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幾次都放棄。最終才沉吟着開口。

“我和她後來就分手了。”

“哦。關我什麽事呢?”

周岺看都沒看他一眼,也靠在後座,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機屏幕,一點點光亮照在她的面龐上,眉眼間俱是冷漠。

他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看着她繃直的唇線,恍惚間想起了從前兩個人鬧別扭時,她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時候的她還是孩子心性,嘴巴上惱着不肯原諒,眼睛早已經出賣了心意。

可現在,這雙眼睛寫滿了抗拒。

“我能下去了嗎?”

周岺抱着手臂,眼睛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哪裏。

“我們談談。”他還是重複着那句話,不肯松口。像是一個固執的孩子。

“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可談的?”她看着他,眼睛是亮的,聲音是冷的。

“爸爸都知道。”

她愣了一下,将眼睛挪開了。

“所以呢?所以你又想跟我談了?”

他沒說話。

“你難道真的以為我們之間的阻力是爸爸嗎?周岢,你不懂,你從來都不懂。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把我推開。”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車子停在小區裏,兩側是高高的居民樓,卻沒有幾處光亮。沒來由地令人想起某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深夜,誰和誰曾沿着街道從一片漆黑走到天邊露出魚肚白。

她及時止住了自己欲要流動的思緒。

“讓我下去。”

她又重複了一遍,尾音帶着不可察覺的顫抖。

然而依舊沒有等到他的回應。

她猛地轉過頭去看他,眼睛分明是憤怒的,卻在對上他的眼睛時,熄了火。

他也在看着自己。

四目相對之時,誰也沒有挪開眼睛。

究竟是誰的眼睛裏藏着一條河流呢?

恍惚之間,她突然覺得有一雙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還沒等她伸手打掉,對方卻已經先開了口。

“哭什麽?”

她下意識去摸自己的眼角,手卻被按住了。溫熱的觸感從手心傳來,她看到他的嘴巴動了動,似是要說話,下一秒,冰涼的淚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順着指縫,滑落在她的指背。

寂靜長着觸角,伸進每一處縫隙。“咔咔”的表針聲,廣播電流紊亂的聲音,所有細小的聲音帶着翅膀,鑽進了她的耳朵,撓動着她的心。

“孩子氣。”

他一邊說,一邊用大拇指去慢慢地擦拭着她的眼角,小心翼翼又滿是溫情。

女人凄切的聲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滄桑的歌聲。

“這個時候,我心落花一樣飄落下來。

頓時,我的視線,失去了色彩。”

她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蒙住她的雙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