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周國主與景玉公主◎

聶讓睡眠極淺,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睜眼時,過于靈敏的嗅覺能捕捉到空中殘留一點清香,似桃木又若清茶。

是主人慣用的花露熏香。

眸子微睜,他覺得冒犯,下意識後退一步,卻不慎碰倒床頭橫刀,刀柄敲在青石地,發出悶響。

“…聶統領可是醒了?”

有人聽見他屋中的動靜,敲窗,“需要幫忙嗎?”

——主人派來照護他的人。

“聶統領?”門外人又問一次,态度極好。

“不必。”

聶讓起身單手将床褥折好,拆下腰腹幾段不再流血的布條。

猶豫一下,他取走桌上創藥,處理好其餘傷口後,換上一貫的玄色行衣勁裝,拿一只粗粝白布緊緊低束起卷曲長發。

動作之快,不過幾息。

對方知趣,也不想和屋內煞星接觸:“聶統領有事再喚我等。”

小厮得了閑走遠,隔着抄手游廊,和同值頗有懼色地小聲咬耳。

“這人端的可怕。前夜梅玉姑姑遣人換藥,險些為他在睡夢中生生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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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值點頭:“聽說他來自殿下私營。那裏七八歲的奶娃娃都能殺死大人。他們這些大戶人家貫會養這些死士。”

“這麽可怕,皇帝知不知道?”

“定是不知的。殿下看起來和善,可當了攝政公主這麽多年,指不定用了什麽手段,想想那湘王……”

驟然,一道寒光擦着油皮刺來,森冷刀光亮得瘆人,殺機四溢,兩小厮戛然而止。

傳聞七八歲見過血的人半身站于暗面,瞳仁漆黑,身材健碩,眸光如一頭獵豹泛起殺機,他左手持玄身寒鐵橫刀,刀口鋒利,架在話者脖頸。

“聶…聶統領!”

他們完全沒料到他竟起了,懵在原地,片刻後在寒光中戰栗,冷汗直流,剛想說些辯駁,刀又猛地向前推了半寸,流出絲絲血跡。

“妄議公主,當殺。”

沙啞的嗓音似尚帶着未幹涸的人血。

氣氛凝固時,正院傳來一聲咳嗽:“阿讓,收刀。”

“見過殿下!”兩人如遭大赦,立刻跪下。

長刀立收歸鞘,刀柄向下,聶讓便也欲跪下,卻讓她攔住:“你重傷在身。不必跪,退下休息。”

“…是。”

日頭正好,夏景絢爛靡靡,熱意滾滾。

姜瑤掃了一眼面前二人,回首對大侍女梅玉:“取把椅子來。”

下仆不僅取了椅子,又在案上疊了兩三蜜餞和時新水果。

她靠椅上,喚來府中衆仆,一隊銀龍衛持槍入府,将府內人圍了一圈,銀甲冰冷,望之生畏。

“殿下。府內下仆悉在此處。”

公主府總管是位年逾五十的老者,不高,臉圓,和善,名王定生,年輕時曾跟姜瑤外祖武安侯為先皇征戰沙場。

王總管拿來一沓文契遞給姜瑤,她半靠扶椅,當着衆人面,一頁一頁翻看。

長公主不怕暑,神态從容,而下方丫鬟小厮的額間皆落汗,汗打在青磚白玉上,又騰的為日光蒸幹。

等翻完最後一張契,已有幾人暈厥在地,姜瑤單手抵着下颔,也不發話,片刻後,輕描淡寫:

“看來,本宮一段時日不曾問府中事務,叫一些人忘了本分。”

賬目前後字跡不一,該省略的地方大肆填寫,該細致的地方一筆帶過。

……真以為她兩耳不聞府中事了?

聞言,下方跪的人越甚,齊聲一顫。

“殿下息怒!”

她置若未聞,果斷利落:“彩霞、秋至、張景、月牙各三十板,交于都官處置。李将、三春各二十板,以竊罪發回牙行再售…”

她每念一個名字,就有一人被銀龍衛拖下去,一共二十來人被懲處才作罷。

衆仆皆膽戰心驚。

別看懲處不至死,按當今趙律,奴籍人士并無自由,生殺皆由主人定奪。

尋常人買賣奴婢許有一線生機,但長公主府以盜竊為名遺棄的刁奴,大概率會為其他權貴賣下打殺讨長公主歡心。

王總管已命人将點到的奴婢拖了下去關押,該處置的拖到後院由私衛處置,幾個膽大的還能回神掙紮。

“殿下饒命!殿下饒過奴一次,奴下次再也不敢了!”

棍棒入肉,伴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姜瑤充耳不聞,掃過一眼下方瑟瑟發抖的家仆,淡道:“剩下的人。管府有功,當賞。”

“論級賜銀,上至十五,下行三兩。”

這賞賜不可謂不豐,要知道一戶收成不錯的五口佃農家裏,一年的開銷也不過二十兩白銀。

這急轉彎讓人轉不過來,可跪在院裏的人有劫後餘生之感。

“謝殿下賜恩!”

銀龍衛将人和血跡一并打掃幹淨,長公主起身從匐地的衆人面前走過,別有深意:

“望諸位記着,長公主府不養閑人、不養私賊、更不替他府馴奴,一貫是賞罰分明,恩怨必究。若有一心一意,十年如一日者,脫離奴籍也未必不可。”

“奴等必為殿下盡興盡力,萬死以報!”庭人真假參半地表忠。

姜瑤笑笑,對他們的忠心不置可否。

只有聶讓,無聲站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視線落在庭中鶴立的人身上,握了手中刃,很低、小心試探一般仍跟着說了一句:

“萬死以報。”

與此同時,千裏外的燕京。

“如何?”

主座上男子樣貌清隽卻又足夠威嚴,黑龍玄袍披身,年不過三十,正是北周如今陛下,長武帝蕭執。

國主手中把玩着一只西域煙槍,槍身紋路雕刻精細,金紋掐絲藍琺琅,是最有手藝的匠人夜以繼日鑄造而成,鴉青槍身飾靛藍瑟瑟,名貴不凡。

下跪數位黑衣人,皆身上染血,仔細去看,正是當時偷襲聶讓的一夥人。

為首者伏地:“奴等行事不利,未能救回,只得殺了四爺。”

“殺了?”

蕭執吸入一口煙氣,徐徐吐出,似不經意地陳述:“拿了情報,百人連夜伏擊,皆是各中好手。對方不過輕騎兩隊人馬,如此都未能救回,還叫她發現,折了瓊英十二衛和大半的暗樁?”

他一笑:“小五。怎麽回事啊。”

下方人臉色剎那白了,卻只能硬着頭皮:“本已要帶回來了。可那領頭的武藝高強、委實難辦,同時與十二衛對上竟未落下風。”

提及當時情景,他仍心有餘悸。

對方帶一累贅,身上中一箭要害。

而他們卻在百人作底的情況下,瓊英十二衛裏七個人加首領,竟皆喪命于那柄玄刀下。

若姜瑤的玄衛都是那樣的人,他們還是早點抹了脖子比較好。

“首領?”

蕭執思索片刻,像是忽的想到什麽,恍悟,“是否還有些胡人血統?”

“主人明鑒。”

“原是那個怪物…竟還留着。”他感慨,“當年便能徒手帶阿瑤繞出宮城去,現在武藝大抵更上一層樓了。讓寡人想想,阿瑤似乎叫他…聶讓?她倒是很喜歡。”

鮮有人知道,北周國主與趙國長公主有過一段過往。

彼時北周王還只是六皇子,姜瑤父皇母後亦皆在。

十來年前,邊關摩擦兩國交鋒,武安侯以一把年紀親自點兵,殺了個北周偃旗息鼓,後來兩國達成和解協議,北周雙手将自己的六皇子送來大趙當質子,暫住南趙皇宮之中軟禁。

後來蕭執回到北周,仍然和姜瑤書信來往過一段時日,就是不知從何時起,南趙再也無信雁飛來。

“此事作罷,既然四哥已去,不必再理會了。”

“是。”

死士松了口氣,将要退下的時候,忽然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向主座。

粘稠鮮血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裏汩汩流出,似從胃中反流,死士目光驟向他手裏煙槍,徐徐白煙四散中,瞳仁因痛苦震動。

國主仍從容笑着,甚至放下煙槍,呷了一口茶:“挺可惜。不過寡人沒有阿瑤那樣的仁心。”

暗衛而已。

做這一行的,知道的太多,應早該抱有随時為主人賜死的打算。

小五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死死盯着面前溫雅的男子,直到半炷香後,幾個鮮卑侍衛進帳,将人拖了出去。

蕭執坐上,手裏摩挲着煙槍最頂端,那顆最大最亮的夜明珠,淺笑了聲:“就這麽讨厭我啊,阿瑤。”

白煙缭繞,人若魑魅。

他在黛青木案上敲了下煙槍,很快就有人從屋外走入帳中,朝座上人拱手禀報。

“陛下。穆元吉已發,不日便将抵達南趙。”

蕭執收了煙槍:“寡人備的禮物可帶去了?”

“帶去了。”侍從知曉規矩,不多言。

“好極。”

他點了頭,視線卻落在遙遠的南方,将酒代茶,舉盞相邀。

姜瑤回到正殿屏退外人,拖長音,似向來人抱怨:“買通牙行與都官,轉手倒賣五家才算清淨背景。長公主府就這麽大地方,太上心了。”

她擡眼見聶讓手握玄身橫刀,安靜得像是已和身後陰影融為一體,挑眉又愠:“怎麽起了?昨日的話你是半分沒聽進去?”

聶讓當然聽進去了。

可是怎能甘心?

長公主手下貼身玄衛共數十人,皆是昔日暗衛營前列,同時外衛上千,各地各級皆有人手,不可能一日不帶随從。他若躺下,即刻會有新人頂替。

——光想想,便足他遺忘尚在隐痛的暗傷。

聶讓不敢說,只半跪:“回主人,奴已好了大半。”

這話确實沒作假。

裹布下的傷口已不再流血,只留一些無關緊要的淤血作痛及“不妨事”的右手。

有時姜瑤也覺得不可思議,人和人的身體差距能這般大。不過他的身體素質确實不能以常人眼光看待。

可這醒來不過一夜,就持刀架人脖頸……

也太過分了,聽着像她苛待下屬一樣。

她無奈:“既是大半,那便沒好全,你還是…”

忽的,姜瑤臉色一變,擡手碰到了案上參湯。

聶讓箭步上前,食指與拇指捏住湯盞,未讓一滴熱湯灑在姜瑤身上。

姜瑤下意識拿帕子掩唇,止不住開始劇烈咳嗽,就這樣咳了好一陣,等松開絲綢帕子,一灘濃烈的鮮血刺目豔麗,将素白雲紋帕浸染得可怖。

作者有話說: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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