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主人總是喜歡給他塞一些糖◎

聶讓呼吸有一瞬消失了。

長公主神色平靜,凝視帕上鮮血片刻,卻不知在想何事,良久不語,她閉目靜心緩了許久,睜開眼,淡若無事地将染血帕子丢給他。

“替我處理了,莫叫他人瞧見。”

“是。”

聶讓應得冷靜,答得簡潔,指骨卻捏着帕子一角,能輕松捏碎人頭骨的指腹用力到泛白。

他小心避開鮮血,手背泛起青筋,偏生明面上毫無表情,冷漠自持。

啪嗒——

屋外池塘突然泛起一圈漣漪,無根之水落下,淅淅瀝瀝滌蕩人間。

“下雨了?”

梅雨季的天空說暗便暗,烏雲蔽日,不過頃刻便嘩啦啦瓢潑而下,宮人躲在檐下避雨,她馴養的玄隼也郁郁縮着翅膀。

“這雨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不過也沒有辦法。”她朝聶讓招手,“收拾一下,今天走吧,咱們去白豸山莊。”

“是。”

莫說今日了,聶讓甚至希望能現在背着主人去白豸山,以他的腳力,定是更快。

這個荒唐的念頭生出瞬間,便被他自己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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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出生帶病,這五年來越發嚴重。

少時姜瑤尚能與外祖武安侯秋獵打馬,彎弓射雁。後來越發畏寒易冷,體虛氣短,太醫查不出緣由,只說是先天不足又操勞過重。

這事,一身蠻力無法解決。

聶讓氣息素來隐蔽得極好,是舊營翹楚。可這一次,路過的仆從卻察覺到隐約角落裏站了個人,定睛一瞧,只見到陰影處一個過分高大的身影,皆吓了一跳,只好蹑手蹑腳地遠離。

只有庭院裏的玄隼大着膽子在屋頂上歪着腦袋好奇地看他,卻在對上那雙驟然擡起的漆黑瞳仁時,嘎然一聲慌忙逃走。

與玄衛的神出鬼沒,行蹤難測相對。朝堂不少人知道白豸山莊裏住一對師徒,一個是當今醫術聖手孫絕,另一個是個小孩兒。

孫絕與先皇交好,後來受姜瑤保護,師徒倆順理成章地為長公主門下異人之二。

銮車起轎。

翠紋金紗掐絲轎,朱玉作頂,金貴奢靡,前配四批通體雪白無雜駿馬。

長公主行事相對簡潔,出行從不排人轎。車行得不快,一隊銀龍營将士披銀白鎖子甲衛随行。

聶讓本該跟随侍衛負責殿下安危,但姜瑤讓他坐在車上。

一路四個鐘頭,聶讓說不出一句話,心情煩亂,無法扼制。

——靜下來,還需護衛。

他皺眉自責。

聶讓伸手,指骨用力捏住右臂上的一道傷口,直到鮮血再次滲出,麻木的鈍痛才讓人稍微清醒。

“阿讓。”車裏人仿佛察覺到他的動作,“手傷,進來避雨。”

“……”捏住右手的手頓住。

周圍其餘玄衛神色如常,他們知道聶讓日前所受重傷,他身體就是再怎樣強悍,也見不得水。

左右當代受北周鮮卑影響,民風剽悍,不講男女大防,公主貴婦養幾個面首都是常事,近衛進帳不是大事。

他們都很理解,可聶讓怎敢應允,只低聲:“主人,奴……”

“進來。”她沒給他留拒絕的餘地。

“…是。 ”

聶讓咬了牙掀開簾,恐驚擾帳中人,只小心靠在輿內一角。

他身量高大,九尺的身板将将近頂着頂板,于是半跪在姜瑤面前。

因是夏季,座上人披着一件輕紗,單手托着下颔骨,面前小案幾只碟放有新鮮的葡萄與糕點。

她隔着朱紅軒窗,正注視着都城人馬撐傘來往,市井繁榮,煙雲缭繞,萬千感慨。

“許久未出來走了,甚好。”

一邊的梅玉應和:“十年過去,都城還是那樣,格物司近年新修不少事務,再過幾年定是另一種風貌。以後殿下想見,只管随時帶奴婢們出來。”

姜瑤笑而未答。

輿中不大,內設有仙鶴熏爐,內置木香,聞之沁人心脾,姜瑤想起一件事,瞧向帳口魁偉寡言的玄衣暗衛:“出來得早,可用過午膳?”

“…沒有。”

重傷在身,聶讓确實有一日未進分毫,腹部空虛,只不過這點饑餓感他少時便已習以為常,相比他心思煩亂,這點實在不算什麽。

姜瑤單手托香腮,指尖點了點面前的糕點:“路還長。這碟栗子糕拿去用吧。”

梅玉順勢将栗子糕遞到他面前,然他不敢接,于是上方人又笑,慢悠悠落下句:“聶統領莫非是想本宮親自喂你?”

他一肅:“奴不敢。”

聶讓立即雙手接過那盤栗子糕,三下五除二塞進嘴裏,堅毅的臉龐微微鼓起,一雙黑目卻違和的冷肅。

一邊的梅玉見狀,沒忍住一個噗嗤出聲。

姜瑤也覺得好笑,唇畔挂着淺淺的笑,一雙鳳眸妩媚彎起,好像九天神佛皆入了凡間:“梅玉,給聶統領拿些水去,噎着就不好了。”

“得嘞。”

……

他剛下意識想說自己不會為食物噎住,可鼓起的腮部明顯不允許他開口。

梅玉邊笑邊取了只水囊交給聶讓,他也不敢再抗拒,接過水囊匆匆灌下,才作了結,向着面前女子作禮:“謝主人。”

“倒是乖巧。”座上人點頭,撤回視線看他,唇畔留存些許溫和笑意。

這句話實在有些耳熟,加上軒窗外景色未變,以致于聶讓有一瞬間恍惚。

近十年前,他和主人也來過一次白豸山莊。

彼時先皇後楚氏方崩,白豸山莊修築完成不久,也正是那時候,姜瑤請到神醫孫絕和阿骨兒常住于此。

那日同樣是梅雨時節,也是這樣一個朦胧雨天,從白豸山莊路上回來後,他本在屋頂上負責巡視,可隔着青瓦,殿下卻叫他進屋躲雨。

“阿讓。”

年歲不過十五的小主人坐在榻前,拇指還帶着用于騎射的武扳指,她叫了他進來,卻兀自對一面銅鏡發了好長時間的神。

片刻沉寂後,她招手,命他再走近些。

“張嘴。”

他聽令,嘴裏被塞進一塊東西,指蓋大小,外皮很甜,像是某種糖類,令他舌尖忍不住滾動一下。

“別咬,直接吞掉。”

他二話不說立即照做,小殿下笑了,也說了今日一模一樣的話:“真是乖巧。”

回憶裏的清甜在舌尖一滾。

主人好像總是喜歡給他悄悄塞一些糖。

水囊裏裝着茶,茶水清冽,是上好的綠茶,他說不上名字,只是茶香沖淡了糕點的甜膩,餘下陣陣清甜。

冷硬深邃的眉目忽的就柔和下來,仿佛栗子糕的甜沁到了他的五髒六腑,伴着屋外雨聲,暖意洋洋。

他後知後覺為涼州兇險害怕。

自主人九歲起,算上今年,他已陪了主人十五年有餘。

若有必要,他極願為主人随時死去。可如果可以,能不能…再有一個這樣的十五年?

一個就好。

應該,不算貪心。

聶讓小心将水囊系在腰間,暗暗期望。

車窗外人影漸少。

白豸山雖名白豸,但山路無蟲蛇,莊子是先皇為先皇後所蓋,先皇後崩後便賜于了還是公主的姜景玉。

只不過姜瑤事忙,不常來此。

背臨群山,草木郁郁蔥蔥,山莊附近辟了不少石榴樹,如今正值花期,花開火紅靡麗。遠處的丘陵高低有致,起伏連綿,忽遠忽近、若即若離,驟雨漸歇,山巒因水汽蕩起一層煙雨,似仙人乘風歸去。

婢女掀了簾子,放下腳踏,明明是盛夏,姜瑤卻古怪地披着鑲毛鬥篷。

聶讓還是那身簡單的玄衛行衣,等她走出轎,便左手撐傘替她擋雨,任由自己浸入半身細雨。

——刀傷未愈,他也真不怕惡化了。

姜瑤睨他一眼,打了個手勢差梅玉替他。

進了山莊後院,雲消霧散,一彎彩虹挂在山澗,石榴花香清淡綿延,偶然幾只白鳥飛過。

“師父,殿下真的來了!”

驀地,一個秀粉羅衫裙的姑娘從屋頂上跳下,渾身為雨淋濕,散着水汽,狼狽不堪。

女孩一頭怪異的銀發兼血瞳,梳雙環髻,身量不高,看起來不過十二三的年齡,因着異人長相和古怪口音惹人注目。

可山莊裏的仆從擡頭看了一眼,又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早已習慣了這副場面。

阿骨兒踩着雨水跑到進裏屋。

緊接,一柄寒刀無情地攔了她的去路。

小孩擡頭,只對上一雙肅殺黑瞳,便一癟嘴委屈:“你好不講理。”

聶讓不理,刀再前傾,刃向人。

姜瑤示意他收刀,笑着命人取了披肩給她,

小孩裹着披肩,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姜瑤:“這侍衛好兇,像要殺人一樣,殿下換一個吧!”

姜瑤搖頭:“這個不可以。他不是尋常侍衛。”

“那他是什麽?”

“是統領。”

“統領?”

聽見新詞,小孩興致勃勃:“什麽統領,武功高不高,能不能像話本裏一樣帶我飛檐走壁?”

“自然,他很厲害。但要帶你飛檐走壁可不行。”

“啊,為什麽?”

“因為他是本宮的人,不外借。”

——不外借。

一邊見兩人相處熟稔無異,聶讓握住玄刀的手用力收緊又松開。

明明想維持冷然,唇角卻不自覺揚起,好像心尖方才糖漬未消,輕了起來。

“骨兒,莫再淘氣。”

一胡子花白老者攜藥箱進屋,見徒兒一身水漬往長公主跟前湊,豎起已經灰白的眉,打斷二人的對話。

老者約五十有餘,一襲青衫,白髯白須,精神抖擻,正是當世神醫孫絕。

他向座上人作揖。

“無妨。”

言罷他揮手屏退其他人,孫絕打開藥箱,卻要替姜瑤把脈。

姜瑤只指向一旁的聶讓:“還請聖手先替他看看。”

一邊的聶讓砰地一聲跪下。

“奴無事,還請主人先查脈。”

莫說一只手了,他這條性命也不及主人汗毛。

但顯然孫絕只從姜瑤一人,他看到聶讓被繃帶包緊的右手,白眉一皺:“傷勢怎的如此重?”

就在她要開口時,阿骨兒指向一言不發的聶讓,忽道:“師父,他身體裏有百毒蠱。”

聶讓瞳孔也流出一點困惑。

他聽過此物,服食者百毒不侵。

對了!

他明明已服了毒,又為何至今行動自如?

——那時候。

聶讓陡想起梅雨季的那顆糖。

長公主從容:“說來還要多謝聖手。救我這小衛一條性命。”

孫絕長嘶一聲:“殿下糊塗!”

“聖手說笑。”姜瑤搖頭,“王蠱于我無用。救人一命才不算暴殄天物。先看診吧。”

神醫凝了她片刻,不再多話只皺眉讓聶讓坐下,一番望聞問切,又往上紮了幾針。

她懶洋洋在座上耐心等着:“可能恢複?”

孫絕收針:“他這手經脈從前傷過,草民盡全力只可不落殘疾,開弓尚可,只是若要恢複從前水平,恐無可能。”

“聖手費心。”

“殿下折煞草民。”

客套後,孫絕收拾藥箱:“他身上還有其他骨傷,可以一并治了。山莊後即有藥浴,需每日分別在卯時、申時各浸泡一個半時辰,時間不可逾一刻鐘,亦不能少半分,切記萬不可離水。”

孫絕看了一眼屋外天色:“骨兒,你們去準備一下。”

被指使的人很不情願地應下,轉身走了幾步,見沒人跟來,回首看有近乎三個她那麽高的大家夥:“走呀?”

聶讓還愣在原地紋絲不動,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去吧,阿讓。”見眼前小眼瞪大眼,姜瑤忍俊不禁,“本宮一人無事。莊子裏安全,你還不知道嗎?”

這莊子的布防是他點人安排的。

“…是。”

這才垂首退下。

待殿中人都走了個幹淨,孫絕外取一套特制的銀針。

針尖比尋常銀針更粗,拿酒浸了,沿着經脈,直入細嫩皓腕,從根部發了不詳的黑。

很痛,但姜瑤哼都未哼一聲,蛾眉微蹙。

等針徹底烏下,孫絕鶴眉越鎖,眉目凝重,眼底皆是不贊同,嘆息。

“那可是唯一能緩解您身上寒毒的天材,怎的就給一個……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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