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泥之別,不外如是◎

寒毒全名絕寒風,中毒者若患怪病,久治不醫,只能任由寒毒吞噬身體,蠶食.精氣,從此越發畏寒畏冷,最後于極寒中毒發身亡。

“聖手也說了,只是緩解。”

如風寒吹過梅枝零落,她笑起來,“癱于床榻,茍延殘喘的一年。本宮不願。”

倒不如救阿讓一命。

這可是這朝裏朝外,宮裏宮外,為數不多的一顆至純待她的心。

知道老人家不愛聽這些生生死死,姜瑤心裏道了聲歉,緊接一問,冷靜得可怕:“還有長時間?”

“最多不過兩年。”孫絕扼腕。

“竟還有這般久?”姜瑤微微睜眼,似驚訝極了。

“您好像很開心?”

“确實。”

本以為自己來年迎新宴都得需缺席告病,陡然間多了一年時間……

怪叫人無所适從。

朝廷布局将成,秋日恰好可以收李氏的網。

——那豈不是說,她白得整整一年無所事事的休假?

孫絕木着臉:“殿下要是嫌長,現在就可以去草民藥池子裏泡着,保準撐不到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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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本宮只是開心。”姜瑤繼而交代,“此事不可宣章,陛下那邊…也先莫言,勞煩聖手替本宮打點。待本宮身後,聖手可帶骨兒往向泉州走,父皇在哪兒留下過莊子,您也知道。”

好極。

等事情結束,再送鴻兒最後一段,她便脫身往東向蓬萊島更東行,沒有目的,亦沒有身份,死在半路也無妨。

不,真是這樣,最好不過。

她實在困于這宮裏太久太久,若能殁于尋仙問道的途中,叫人聽着便是傳奇浪漫。

她很喜歡。

心情好了些許,姜瑤誠心誠意朝神醫拱手:“他日我遣人送些蜀錦過來,替聖手和骨兒多裁幾件衣裳。”

話是這麽說,但當然不可能只賞些衣裳布帛。金銀珠寶,醫書古圖自都不會少。

孫絕謝過後,提筆寫下兩張方子:“總之,草民先替殿下開兩方子,一副常服,可緩和寒症。另一副救急,都需今日便喝了。”

姜瑤颔首又道:“梅子下的酒還在嗎?”

先皇後在埋在此地果梅樹下的花雕,如今已過去十年,正是時候。

孫絕眉頭一擰:“殿下必忌酒,半點不能碰…您若真想喝,草民這裏有米釀。”

他本想勸誡殿下愛惜身體,可見她期望,終不好拒絕。

……

險些都忘了,殿下也不過虛歲二十五,攝政時不過二八之年。

永寧郡王府。

硯臺重重墜地,墨汁四濺,暴怒聲大喝:“步步緊逼欺人太甚!延續舊制限萌補?北周虎視眈眈,她現在就敢撕破面皮?再過數年,可還有王公侯府一說?”

下方跪了烏烏泱泱一群仆從,大氣不敢出一句。

“越是如此,郡王越需要冷靜。”一旁的客人無奈拱手,“此事确實長公主已占先機。郡王若欲找補回來,須得另謀他路。”

那人年不過三十,樣貌清秀讨喜,正是前些日子前來拜見長公主的中書侍郎魏常青。

永寧郡王臉色幾變,最終緩和下來,揮手屏退他人:“聽說長公主府前些日子發賣了一批罪奴?”

那些罪奴,毫無例外皆是暗樁。

“數日前和州有消息。肅王于半路遭歹人伏殺,殿下大抵因此起意。”

兩人心照不宣的不提北周梅花衛如何潛入臨京和州的,只将此做意外。

實際正是他李繼給北周通出的信,不想最後梅衛對上玄衛,幸好肅王死了,不然查出來他真的兩頭不是人。

魏常青笑勸道:“一些罪奴而已,查不出什麽,郡王不必太過憂心。何況,早先圍剿武安侯府,殿下與世族間早已不死不休。”

武安侯楚氏一脈乃姜瑤母族,十年前老爺子與骠騎将軍一并戰死北疆,楚後憂思傷心過重,不日也一并薨逝。

連失三座靠山,昔日威名赫赫的武安侯府就此凋落,若不是先皇力保太子、寵極姜瑤,恐怕真輪不到她攝政。

“你是說…”永寧郡王臉色微變,“她知道了?”

“下官不敢斷言,但殿下掌印多年,怕早已起心。”

魏常青搖頭:“長公主手握武安軍虎符,又曾親駕南疆平叛,軍中難免勢大,下官并無絕佳妙計,不過偶知一事,許有幫助。”

“怎講?”

“趙周約期已至,北周有所異動。兵部已撥饷百萬,發往梁州。”

梁州?離通州不遠。

先前,長公主在通州安置了一批北周流民,梁多平原,但通與梁之間有一條狹道,極險。

此地設伏,可神不知鬼不覺地盜銀。

這事情由長公主全權監察,若是百萬兩的銀饷消失,足夠讓長公主顏面盡失了。

“運饷是兵部戶部的事務,某雖欲為陛下盡心,實在插不上手。”

“下官定為郡王分憂。”

走出永寧郡王府,小厮牽魏常青上轎,帷帳拉上前,他遙遙地看了長公主府一眼,抿唇笑笑。

殿下啊,常青可算是盡興盡力了,再聊下去,李繼怕是恨不得将自己女兒嫁給他作續弦。

還望殿下莫要辜負他期待才好。

白豸山莊的藥泉乃天然所成,地點隐蔽,位後院深處。

青石沏出圍池,邊上種着梅,正值新綠,樹上零稀挂着幾顆青果。

藥泉平日都是孫絕師徒親自負責打掃,從不假他人之手,曲徑通幽,景致宜人。

聶讓浸在池子裏時,上弦月高挂當空。

右臂經脈痛意不覺,似千百根銀針刺入,他卻一聲不吭,最後屏住呼吸,發了狠直接紮入水中,心緒難平。

百毒蠱。

那般重要能救命的東西。

怎麽能給他用?

痛楚即刻遍布全身,右手如要裂開般,聶讓卻連哼都沒哼,水下,左手下意識撫向心口,痛楚無法阻止熟悉的灼燒感在其中蔓延。

怎麽能。

他幾近窒息地閉上眼。

他不配用這麽好的東西的。

“再憋下去,要憋成傻子了。”朦胧的聲音從水面上方傳來。

聶讓豁然睜眼,瞳仁一縮,小心破出水面。

弦月之下,姜瑤坐在庭前藤條交椅,月白繡錦長裙拖地。

裙邊金白絲繡成的仙鶴振翅欲飛,仿佛随時沖破雲霄,她眸中含笑,面前擺着一盞米釀,白玉似的指腹拈起,一飲而盡。

——恍若仙人。

餘光所及,他裸露的肌膚表面,是一道又一道可怖暗沉、難看可憎的疤,與藤椅那人一身白霞可謂黑白分明。

雲泥之別,不外如是。

聶讓駭得後退一步,蕩開一層水花,看了一眼便不敢看,只移開視線瞧她月夜下的影。

“見過主人。”

他匆匆一應,餘光忙去尋池邊的衣物,可方才疊好的行衣趁他方才走神時不翼而飛。

聶讓暗罵自己有失戒備,忽地覺察到什麽驟然回首,對面人單手撐下颔,佯裝不解似的巧笑倩兮,一雙鳳眸明亮生輝,臉頰微醺紅霞點染。

“聖手可說了,不能離池子。阿讓,右手是不想要了?”

聶讓身軀一繃,止了動作,沉默着坐回池中,唇畔翕動剛要出聲。

姜瑤暧呀一聲:“你該不會要讓本宮回避吧。”

知道她在逗弄自己,聶讓仍垂首懇切:“奴身子肮髒。請主人…”

藤椅上的女子好像識人心的白澤,調笑着拖長音打斷他的話:“這院子是本宮的,池子是本宮的,裏面的人也是本宮的。本宮可沒道理回避,對吧。”

……

他為姜瑤的邏輯說得凝住了,半晌垂眸,只生硬而順從地低應了句:“是。”

他沉默地将自己的身體藏在池石後,好閉上眼。

——他不能逆主人的意思。

高大的身軀僵硬,姜瑤不再戲弄他,一晃手中杯盞:“聖手釀了米釀。陪本宮飲些?”

空中藥氣中确實雜着酒氣,是陳釀的酒液,聶讓猶豫再三,咬牙勸道:“…主人,身體有恙,不宜…喝酒。”

一句話說得小心翼翼,配着略沙啞的聲線,很是好聽。

見他憂心自己,想勸卻又不得不掂量身份的模樣,姜瑤忍俊不禁:“米釀而已本宮曉得。不過一點肺疾,聖手開過藥了,不妨事。”

她語氣輕松如常,聶讓目光隐隐松下來。

見他身體肌理稍稍松了半分,姜瑤展眉:“怎麽?擔心本宮?”

半晌,他讷然應聲:“……是。”

倒是姜瑤見他難得坦率,沉默了片刻,随後輕笑。

“本宮好得很。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話落,她後靠在藤椅上,半合眼似在小憩,卻對着角落裏的一只有些陳舊秋千出神。

他也不再說話,只垂下頭斂住呼吸,忍着右臂撕裂痛楚,繃起身軀,彎下腰,竭力減輕自己的存在感,藏在池中青石後,與周圍環境幾近融為一體。

聶讓曾是暗衛營裏隐匿功夫最好的那個。

然而,玉盞輕落桌面,發出一聲脆響,緊接其後,是熟悉的呼喚。

“阿讓。”

聽她輕聲念着自己的名字,聶讓的心被高高懸起。

想擡首看她,卻又不敢。

月打下的影子夾雜着清香,如一場幻夢卷來。

姜瑤不知道什麽時候披着月光走到了自己身邊。他下意識後退一步,蕩開一層水花,下颔卻被人輕柔的捧着離開水,仙人俯下身,月光憐惜泥潭底的石子,便落了凡。

“這麽多年過去,還是個傻子。”

作者有話說:

感謝芒果果小天使的地雷鴨,我會繼續努力更新的!

以及,晉江屏蔽詞彙真的出奇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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