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本宮甚是喜歡◎
清風池,弦月鈎,梅葉搖曳。
聶讓心底無端生出三分懼意。
他恐這一身傷痕惹得她不快,也懼極了自己一身的血腥與塵土髒了她的衣擺。
明明是她突然靠近,聶讓卻連連後退幾步,卻近乎要給她跪下一般。
他最後掙紮着低頭:“主人,奴身上髒。”
羊脂白玉般的手忽的伸出捏住他微動的兩片唇,用力不大,卻足以叫武藝深不見底的暗衛統領住嘴。
“讓本宮瞧瞧。”
她沉吟片刻後伸出手,指腹光潔如玉,動作卻有些輕佻,慢慢地觸到他右臂上的道猙獰刀痕:“通元十二年,從江南回來的路上,護着本宮時被氓匪所傷。”
冰涼劃過緊實而繃緊鼓起的肌肉,帶來一層戰栗,劃過肩胛,留在左胸心髒處,有一處淡粉創口,不深,但足見當時兇險。
“唔。開陽元年,取賈國公密信時所留。”
“開陽四年,也就是去年……”
她一路向下,指腹貼在皮膚上,絲綢般的微涼觸感若即若離,聶讓實在受不住,生怕自己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做出更越矩的事情。
頸側青筋凸起,聶讓呼吸凝滞,依然不敢望向她:“奴告退。”
裸體裸身,他若…污了主人的眼,是真罪該萬死。
“你打算這樣子離開池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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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瑤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緩緩站起身,忽的輕笑起來,肩頭微動,額間花钿襯得整個人越發妩媚。
“本宮以為,讓你領玄衛指揮的差事便會有些變化。怎麽還如從前一樣呆頭呆腦。”
聶讓低頭不言。
“擡起頭來。”
他恍惚地照做,只對上一雙通明高岸而攝人心魄的鳳眸。
“都記着呢。”
她收回手,取了帕子揩拭幹淨手背方才因動作沾上的藥湯,與他坦誠一笑:“這些痕跡不難看,每一道都恰是好處。本宮甚是喜歡。”
她說,她甚是喜歡。
月洩千裏,庭如積水空明,沉積着泥沼,微微蕩漾着月光。
聶讓垂在身旁入池的手動了動,又緊緊握住。
她靠回藤椅,見他仍立在池子裏發傻,側目:“坐回臺子上吧,跪着不難受嗎?”
“是。”
聶讓沉默着坐起身,精壯有力的肌肉外露,月下似一頭健碩的黑豹,蜂腰猿臂,腰肢勁瘦上挂着一點兒水珠,哪怕有夜色遮掩,也足以見出其中蘊藏的可怕爆發性。
只是他移開視線,似在逃避她的目光,明明和州瀕死之際他也未哼過一聲,此時總是殺意兇惡的眼角卻有一道極細的微紅。
……好像過頭了。
于是姜瑤靠回藤椅半阖上眸,重新瞧向天空月色。
時間靜默了許久。
聶讓不敢直視主人,只看到餘光下的影子正對月光舉杯,像在與故人痛飲。
或許是對戰死的武安侯,或許是對崩殂的先皇先後,又或者是謀逆被誅的湘王姜衡。
寂冷中,月光走過了一半天。
一壺米釀罷,姜瑤打破這份沉靜:“本宮沒問過你,進營子前原是哪兒人。”
“奴不記得了。”他低頭。
是哪兒人,姓甚名誰,宗族幾何,聶讓不在乎。
他本是無根浮萍,連族別也不清,父母棄他于街頭,商人賣他于死士,只幸少時蒙主人搭救,才有公主府這唯一一個歸處。
他是聶讓,只是聶讓。
“世有言,富貴不歸鄉,似錦衣夜行。公主府不大,但也能許得你一世榮華。”
如想起什麽值得回憶的溫暖,她彎起眼角:“想不想去找找自己家在何處?”
風吹響過梅樹,沙啞作響。
皎然溫柔的月光頃刻成為夢魇,心底不敢吐露的壓抑情緒皆煙消雲散,只剩難掩的恐懼。
“主人。”池子下聶讓藏起的雙手握成拳,他屏住息小心詢問,“不要奴了嗎?”
會被抛棄嗎?
像當年的商人夫婦一樣,忽一日,逐他離開。
“只是讓你考慮考慮。”
姜瑤掃了他一眼,“這行兇險統領尤甚。本宮不願你做一輩子暗衛,某日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總之,文牒有辦法解決,都城不是個好地方…你應該明白本宮的意思。”
暗衛營裏的暗衛都是各地流民,沒有身份文牒,連奴籍都談不上,用于作消耗的死士再适合不過,并不會有貴人願為了他們大費周折調度。而死士多處理大族間陰私,鮮有善終。
不過如今朝堂也勉強能稱一句長公主手眼遮天,調度幾張全國文牒再簡單不過。
她若想保人,哪怕身後餘威,也足以庇佑。
見他抿唇如定決心,姜瑤長舒一口氣,說不上心中感想,只勾了下唇角。
這樣便好。
她這小衛,一身武藝出神入化,多年來更是忠心難得。
明明自幼陪着自己,沒享得幾日長公主府侍衛統領該有的舒服,反而為了助她日夜伏在陰影裏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若真是折在她手上,她就是長眠也不安生。
哪怕,他得了自由也如将其他人一樣離她而去,姜瑤也心甘情願祝他一句前路安康。
……
然而,聶讓卻在池臺上緩緩跪了下來,池子蕩開一層漣漪,他叩首,一字一頓,極致認真:“聶讓,誓死追随長公主。”
暗衛本就是以死盡忠的器物。
聶讓緩緩垂下眸。
——如果真的有一日。
——他不再被殿下所需。
“聶讓生于戰場,是天生的刀刃。若主人不再需要奴。”
他裸.身躬下腰,将頭重重磕在池邊青石,力道之大甚至使尖石刺破額角,又撒下紅染濁藥池。但他的眸光暗沉依舊,明明是最标準的死士眼瞳,卻藏着無法察覺、不可言說的期待。
——還請殺了他。
“還請賜奴一死。”
月光泠泠,決絕殺機。
姜瑤稍稍睜了眸:“……”
他是認真的。
姜瑤知他從不對自己說謊,額間一跳,
感情她方才那麽多話他真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阿讓忠心,本宮省得。”
她頓了好片刻,起身轉過頭:“本宮并無他意,你若不願便算了,別想太多。”
靜靜起身,姜瑤重新踏上游廊木梯,階梯吱嘎作響,又回首平靜地朝他吩咐:“衣裳在旁邊的架子裏,且繼續泡着不許動,莫過了時間。”
背離聶讓時,姜瑤唇畔笑意剎那消失,香腮微動,近乎一點咬牙切齒。
——這悶葫蘆!
自小到大,整個朝堂上包括暗衛營她就沒見過這麽不轉彎的人。換作別的死士,若能得自由,早已歡喜離去了。
姜瑤說不上內心感想,幾分情理之內,又有幾分預料之外。
便只能嘆息。
可又……
離了□□透過碧紗窗,她忍不住又掃了一眼池院方向,見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因她命令還杵在原地如尊石像巍然不動,搖頭。
傻子。
“殿下。”梅玉見她從後院走來,連忙披了小肩在她身上,擡眼一見她神情,笑起來。
“殿下心情似乎不錯?”
“誰說的。”姜瑤攏了攏披肩,“梳洗完替我磨墨。”
待仆婦伺候長公主洗漱完畢,她披着羊絨毯,在書房前連夜寫了好幾份密信,總算停筆,傳了門口替班的副統領小九:
“這一封交到張閣老手上;剩下的分別送于周家二公子周睿、禦史程遲、齊展、潘若風等人。記住行事隐蔽,待他們銷毀了信再回來。”
她從暗格子裏又取出一封信箋:“還有這一封。給魏常青,他知道怎麽做。”
娃娃臉的玄衛雙手接過信,提手将頭巾蒙過清秀臉頰,轉身後幾息間便消失在原地。
姜瑤這才半躺軟塌,睜着大眼睛瞧向木天板。
她腦子裏自動播着方才池中對話,惹得發了好久一會的神,最後姜瑤将引枕抱在膝頭,閉了閉眼:
“可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