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鏡子◎

或許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

喝了藥後睡不着,姜瑤幹脆起身,從枕下取出一只黑木金絲銅鏡,細細把玩起來。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銅鏡,甚至右上角還有一道顯眼裂紋,顯幾分黯淡寒酸。

鏡面照着主人的樣貌,她臉色略帶病白,一雙眸子卻璨如星辰,眉睫鴉黑雙目有神。

忽然間,鏡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淺金漣漪,如漾起一圈水泊,漸漸平息下來,樸實無華的鏡面驟如佛家聖物,神聖不可侵。

這一面鏡子,姜瑤最大底牌。

一面只有她能看到未來的神物。

每隔月的上弦月時,銅鏡便會泛金,她可在上面寫下字,此物将細致呈出相關光景。

姜瑤指節抵住下颔,好好思索了一陣,勾起一個略帶狂氣的笑。

這次她不準備看未來軍械發展、也不欲觀田畝改制或其他。

這是第二次,她要觀一個人的未來。

她冷然一笑,單手穩穩持鏡,單手點指,一筆連成,書:

——北周長武帝蕭執

鏡面漣漪漸漸平息,瞧見鏡中熟悉久違的人影時,姜瑤忍不住皺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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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宇文執做質子時與她确實關系甚切,他這張臉哪怕化成灰都認得出。

男人清瘦,肩披黑狐大氅,白玉束冠,臉色陰白,只是最日常簡單的裝束,手裏捧着一只煙槍,朱紋翠飾,華貴非凡。

仔細看清那只煙槍,姜瑤眯了眼,不禁想笑。

這人還真是一如既往,喜歡以舊情為名,精巧地謀求最大化利潤。

可待瞧清楚裏面浮現的背景後,她坐不住了。

蕭執,或者說宇文執的背後,大團秋菊明黃花開盛麗,雁來紅豔殊若紫,朱紅宮牆壓抑天宮成一線,亭臺樓閣,池水上柳蔭袅袅。朱紅門邊有一棵挂着四盞小燈籠的梅樹。

——正是她南趙皇宮!

古來王不見王。一國國君出現在他國王宮,若不是被俘,那只能是北周鐵騎南下,攻破大趙國都。

也不對。

照之前她所見後世之言,現在大趙絕非滅亡時機。且今趙國富兵強,何至于此?

狐疑之際,庭內一簇精裝銀甲衛持槍橫出,槍尖立起,如一道城牆,結結實實攔住國主去路,衆衛包圍下,一人披龍袍緩慢走出。

他頭束翼善冠,容貌清隽,瑩潤無瑕,眉宇張揚英氣逼人,聲音卻比現在沉穩成熟得太多。

——正是大趙那六歲登基的皇帝,姜鴻。

姜瑤臉色放緩些。

再去看,銀龍衛裝備精良,神情肅穆,迥然有神,不似敗軍之跡。

鏡中,姜鴻冷聲,話語間給姜瑤一個從未設想過的道路:“文帝孤身來此,就不怕朕生擒以脅北周嗎?”

文帝?

宇文執的尊號長武帝,并無文字,所以…是谥號?

姜瑤錯愕。

活人不可能加谥,而宇文執卻好端端站在這裏。

——假死。

——還得是那種能瞞過滿朝文武,舉國上下的假死。

蹦出來這個結論時,姜瑤感覺素來還算靈光的腦袋卡殼了。她手一抖,險些将銅鏡砸下,叫它好好看看自己在放什麽屁話。

一國之君費勁周折讓位于人,千裏迢迢南下赴死。

她額角一跳。

這要是宇文執能做出來的事情,白瞎了她和對方打擂臺的這麽多年歲月。

銀甲衛面色肅殺不善,宇文執仍不為所動,肩披厚重的黑狐大氅,手持翠珠煙槍,溫吞如舊:“寡人只是來看阿瑤。本就沒想着回去。”

輕飄飄一句話觸怒了眼前皇帝,姜鴻眼眶微紅嗓音愈沉,垂于身側的手指驟然收緊,他死盯着蕭執,顯然正壓抑着怒火:“阿姊昔日待你不薄,你卻咄咄相逼計計陰損。現在她去了,你裝給誰看?”

當初蕭執在南趙做質子時。北周貴族尚且未改姓,國姓仍是宇文。

質子在他國總多受掣肘,雖衣食無憂可總不得自由,姜瑤幼時常混入質子宮內尋蕭執談天,也常給他帶去所需書籍。

蕭執輕描細筆地嘲諷:“去了?可笑。不是你殺了她嗎?”

少年皇帝沉眸不言。

姜瑤見狀一怔。

她記得,姜鴻應該不知她中毒一事的。

抿唇片刻後,姜瑤沉眸恢複了一貫的可怕冷靜。

許也合理。

左右她性命不過兩年,世事無常,到時候發生什麽都難說,許是與鴻兒有所商議,最後拿命送大趙一程也算說得過去。

而且……

鏡子神異,未必無詐。

不可以任何人或物的一面之詞決定行動,這是最基本的警戒。

蕭執擡頭仍含笑,臉上是病态嘲諷似的白:“寡人不知道,阿瑤什麽時候養了一個如此狼心狗肺的弟弟。”

姜鴻已怒到極點:“你找死!”

銀龍衛長槍應聲皆出,刷刷将蕭執圍了一圈,槍架在肩上,他卻徐徐吐出一口白煙:“阿瑤既未入皇陵,那她現在葬在何處了?”

對方冷着臉,一句話不出,只陰鸷地盯着他,像是考慮如何将他五馬分屍。

蕭執側目,搖頭:“…算了。”

瘦如寒梅的指推開一只長槍,他任由槍尖刺破咽喉,殷紅沾染紅纓。他将煙槍放在地上,終于如支撐不住般俯下身,頭顱卻高傲揚起。

“這是她從前和我交換的信物,她定好日後招我為驸馬,我言欠她一條性命。雖是戲說,可如今斯人已逝,我償她一條命,現在将它重還于大趙也不算違約。”

宇文執臉色蒼白發紫,原來早已毒入骨髓,閉上眼:“便這樣吧。”

他吐出最後一口息,畫面開始扭曲,泛起金光,自邊緣處消散。

畫面僅有最後一句略顯虛弱的聲音:“我這藥煙裏,放了足量的寒毒。若不想阿瑤的心血毀于一旦,禮鼎內……”

後半句話随鏡面波動消失,姜瑤聽不清,但忍不住皺了眉,有些煩躁地撥弄手中暖爐。

十四年前先皇後薨逝,診治禦醫皆被痛失愛妻而龍顏大怒的先皇處死,幾乎無人知道。

先皇後并非暴疾,而因北周寒毒。

她伸手抵住額頭,孫絕開的藥味太重,熏得她頭微痛,便随手将鏡面收好,放回軟枕下。

因此,她沒有看見鏡面的右上角裂紋的邊緣,再多了一道細小碎紋。

若注意到了,姜瑤便可知曉,既定的未來與現在之間,又發生了難以彌合的改變。

她閉上眼,仔細琢磨着方才鏡面內的一切細節。

秋菊和雁來紅開,應是哪年的秋季。蕭執能入得了皇宮,不是姜鴻默許,便是有人帶他潛入。

還有梅樹上突兀的四盞燈籠。

無論她如何……她還有想護着的人。

“阿讓。”

她敲了敲靠耳房的窗。

薄紗上立即有一道影子閃過,迅捷而安靜。

“奴在。”

聶讓快步在窗外站定,等他出聲時,二庭留侯的暗衛才發現首領站在寝屋門外。

屋內聲音聽不出異樣:“進來。”

聶讓怔了一下,思及白日情景,自知推辭無用,低聲:“冒犯了。”

推門進帳,姜瑤肩披小羊毯,只着紗絹裏衣,烏發散披,似一條美人蛇。

她正傾身坐在木藤靠椅上,臉色微白、表情不多,澄明烏目透過窗正向窗外皎月似有片刻走神,聽見推門聲後轉過頭揚眉。

“那麽遠作甚,走近些。”

他低着頭應聲,繃直身軀屏住息,才覺不逾越,垂首穩跪在她面前專供下人所用的腳踏。

“頭擡起來。”

聶讓當即照做,面部冷硬如舊,看不清多少情緒。

姜瑤從軟塌下的暗格子裏取出一枚青銅半邊面具。面具質地做工精細,右角細繪鳳尾,左角刻饕餮暗紋,恰能蓋住大半面容。

他識得這只青銅面。

這是是主人幼時便一直留在身邊的玩物,放在倉庫積灰多年,前些日子才被翻找出來。

聶讓平日出任務,要麽以黑紗蒙面,要麽憑身手借夜色遮掩,除了考校其餘玄衛,極少需要這類物什,更不必說做工這樣精細的面具。

他自覺不配,可素手将冰涼青銅面覆上他面時,他仍不動,高大威武的軀體如任由她擺布的木偶。

姜瑤慢慢系好他頸後用于固定的系帶,贊許他樣貌:“有齊太尉公之風。”

傳聞昔日北齊大司馬因面容豐神,上戰場必以青銅覆面,威震敵人。

聶讓五官深邃剛硬,高眉深目,軀體肌肉力量驚人,縱不用青銅面也能攝敵,可戴上也顯得神武非凡,隐有幾分将相。

這樣很好。

——日後調到趙羽手下帶明面兵吧。

雖然他頭幾年未必習慣,玩慣了暗衛那一套恐怕要吃些苦頭。

但如此一來,便是她死了,他也不會受波及。

她這樣想,又打量了眼前再熟悉不過的青年片刻,驀地伸手一拽他頸後緞帶,青銅面應聲滑落,撲騰一聲落在他手心。

“以後外出行事時戴着。”

“是。”

他黑發尾部的卷曲實在太過有識別度。

不過,也無妨。

姜瑤單手撐着下颔吩咐:“武安軍大将軍趙羽正歸京述職,和州時你也當見過了。本宮要你暗中看護他安全返疆。”

亂世風雲變動,易出人才,趙羽便是其中之一。

武安侯老爺子金戈鐵馬,一生為先皇盡心盡力,率武安軍接連替先皇統一南部十四國,才成今日兩國對峙之局。

趙羽苦寒出身,本無姓氏,偶然為武安侯所救,認作義子養在膝下,名份上還稱一句姜瑤的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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