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主子在不高興,奴能做什麽◎
這頓酒到最後,長公主與大将軍仍滴酒未沾。不過目的已達,姜瑤很滿意。
世叔比從前世故圓滑了,可本質還是正直重諾的将軍。
……
她沉下眉,靜靜思量着。
——身後,差不多就這樣。
待西北各州的蛀蟲收拾幹淨,屆時朝中文有新臣武有良将,新制健全國庫充裕,随時可以北上,一統天下。
阿讓前往北境,有青銅面…起碼七年內性命無虞,也願北疆風景壯美,他能尋得自己真正的出路。
然後,自己就可以放心了。
待離了天香樓,天色昏沉,江上泛着水汽,偶然幾只花燈從上游流下,幾尾魚兒撲騰躍出水,金燦燦的魚鱗映着燈會,很是漂亮。
遙遙看着河上花燈,姜瑤恍然。
又是一年一度的民間盛夏河燈會。
她從前喜歡各類稀奇古怪的民間事務,幾乎年年燈會都要聶讓帶她避開宮人偷溜到市集上看燈賞花。
明明眼前萬家燈火,行人喧嚣,可潮氣與黑幕之下,她只感到可怕的寂靜。
袖袍下的手,不自覺攥緊,泛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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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若幹個夢見自己窒息于病榻而驚醒後的無聲夜裏,只有肺腔隐約的不适感越發加劇,提醒她離真實的死亡又近一步。
她以為自己不懼死亡,甚至心底會有一種隐秘的,不可說的詭異向往,可是真的要親臨時,卻還是恐懼。
姜瑤立了好一會,将自己從泥潭般的陰影裏拔出。
“梅玉、春桃,你們先回去。讓本宮随意走走。”
下人們怎敢同意她一人:“殿下若是想逛市,且讓奴婢們跟着吧。夜裏人多,恐怕不安全。”
若先皇遺诏未使長公主攝政,姜瑤自然想去哪裏都可以。只今她代行皇權,莫說獨身外出,縱是平日出恭,也需要一群丫鬟圍着。
“有阿讓在,本宮只去看看燈。”
衆人下意識向後看,低束曲發的魁偉男子不發一言,始終保持與她九尺左右不近不遠的距離,紮袖玄衣肅殺威武。
聯系到聶讓一頂一的武功和素來沉穩且謹慎的性子,梅玉最後很勉強點了頭,不忘囑托:
“還請殿下将裘衣帶上,早些回來,馬上就是宵禁了。”
姜瑤側目示意聶讓替她接過雪白狐裘。
“本宮曉得。”
建康夏夜通明,護城河上波光粼粼,河燈飄搖而下。宵禁未至,市集商鋪旗幟随涼風飄搖,行人笑聲吵嚷,伴車馬聲絡繹不絕,偶路過糕點鋪子,清香散在空氣裏,一派榮和。
嗅着水汽,姜瑤試圖挽起笑意,緬懷那些時間,卻發現自己笑不大出來。
再來年的燈會,恐怕是不能見了。
“阿讓。”
在一個無人的石橋,姜瑤忽的站定身,背後月光碎開融在她身下河水中。
“奴在。”他永遠在她影子的盡頭,一個随叫随到的位置上。
姜瑤伸手竟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自己身邊:“不必離那麽遠。”
他心中一悚,本想避開她的手,低頭卻看見那雙素來冷靜的清澈鳳眸帶着很淺淡的厭倦。
許是他錯覺,但主人……似乎并不高興。
便頓了身子,抿唇讷道:“……是。”
姜瑤領着他沿着齊整街衢和坊間漫無目的地閑走,聽着路邊叫賣吆喝,偶然看見幾只做工精致的點燈,就會駐足停下看看。
街上來往熱鬧,人頭攢動,偶然還有大戶人家的公子或貴女被人擁着說笑,男男女女穿着新鮮衣服走在街頭,好生快樂。
長公主行事素來低調,見過她的人多是朝中要臣。
朝臣家眷若想湊燈會熱鬧,大都在府邊沿河道放燈,鮮少來坊間市集,兼之夜色依舊昏暗,竟無一人認出她。
可畢竟衣着華貴用料不凡,惹得周遭路過者頻頻回眸。
聶讓怕她出意外,不再執意跟在身後,只不動聲色提刀将有意靠近的人群隔開。
在一個十字路口,她忽的停下腳步,朝一個方向。
“我記得前面應該有家賣兔子燈的小坊,怎賣起了馄饨?”
“回主人的話,攤主前年病故了。”聶讓作答。
“這樣啊。”姜瑤默了片刻,繼續向前,“無妨,進去看看。”
“……主人不可!”
聶讓一頓,立即反應過來,慌忙勸阻:“那是奴等吃的東西,主人金貴,怎可入口?”
他從未一次性說過這麽多的話,堅毅面龐也因無措漲紅。
馄饨鋪子沿街,連個像樣的門窗都未有,更不提專用的雅間與小間,尋常貴人都不屑一顧,何況主人萬金之體?
但她并不介意:“有什麽關系?”
話語間,她跨入馄饨鋪子尋了個靠門位置坐下,不等鋪主出聲:“店家,兩碗馄饨。”
“好嘞——”
“主人!”
姜瑤的話簡直每一句都在挑戰他的認知,他怎敢與主人同桌而食?
“莫掃了興。”她睨他一眼,淡淡丢下一句。
可一直有效的威脅今日竟失去了作用。
聶讓不說話,也不敢坐,只若樁門神似地立在她身邊,緊抿着唇,好似誰敢近半步,便見不到明兒的太陽。
“那這樣——”
姜瑤坐在簡陋的木椅上,看他如臨大敵的樣子,驀地失笑,聲音放溫柔了,
“我看你吃可好?”
她可指望暗衛頭子會乖乖讓她食用民間吃食,且她食量小,剛從天香樓出來,本就不餓。
倒是聶讓,她和趙羽從未時聊到戌時初,幾乎滴水未進。
“……”
聶讓又一頓,松開刀柄,嗫嚅:“奴…不餓。”有些啞。
話語間,打着白巾的店家端着馄饨上來,見這一主一仆愣了愣,但也沒有太過大驚小怪,很快鎮定着退下。
“二位客官慢用。”
店家手藝不錯,薄皮大餡的馄饨上還撒着蝦米紫菜,濃厚的香氣撲鼻,令人食欲大振。
“坐下吃吧,還是熱的。”
姜瑤單手托着下颔抵在桌上,貍兒似地彎眼,補充,“這裏可沒有小案腳踏,你也不想我們太引人注目吧。”
他們這一坐一站的姿勢實在難看顯眼,馄饨鋪未有門窗,只兩個支柱伶仃地挂着,屋外已不少人側眼。
“……”
若是他還如從前般另開小案吃飯,那估計全城百姓都得圍過來看猴。
聶讓結舌,只好坐下。
木椅粗糙,他只能小心将裘衣疊好放腿上。
微涼觸感夾雜的白桃木的熏香惹讓他心神不寧,加之自知方才有所沖撞,心緒難安,微微地攥緊了手指。
“……”
姜瑤嘆了口氣。
她以指腹撥開他額間卷曲黑發,撫上他堅實卻木呆呆的臉龐,輕輕摩挲。
觸感溫熱光滑,不似刀槍血雨中走出的死士所有。
“阿讓,真好看。”
像一塊屬于她的,沉積在深海海底的黑玉石。
他額際落下一绺黑發,摸起來柔軟,除此外,姜瑤能感受到他頸側若隐若現青筋逐漸緊繃。
燈下人影綽綽,有人見到他們動作,竊竊私語望向這座,似在好奇二人關系,姜瑤皆視若無睹。
——的确,舍不得。
很慢地,姜瑤收回手,笑起來:“也一直聽話,這很好。”
燈籠燭光映在他瞳孔,仿佛點上很微弱的光。
他極迅速低下頭,不再多說話,只将兩碗馄饨一并吃了。
營裏訓練奉行以最快的速度填飽肚子,聶讓吃飯習慣性的安靜且快。
姜瑤不過隔着屋梁看了一眼門口的燈籠,回頭時兩碗馄饨已無聲息見了底。
“真的不會噎着嗎?”她忍不住驚異。
“回主人,不會。”他已經吃完,沉聲回答。
“那就好,陪我坐一會。”
姜瑤還是笑,只眸光有些淡了。
她看到他唇畔動了動,挑眉:“你想說什麽?”
許是燈線太暗,也許是他們從未坐在一桌過,因而錯落間叫人分不清夢境與真實,他頭回失禮地望向主人,幾近下意識出聲。
“奴願為主人分憂,還望主人寬心。”
她多瞥了他一眼,語氣慵懶:“寬心?”
“你不擔心自己日後能不能在北疆活着掙出番功績來,反叫錦衣玉食的主子寬心?”
夜間的風忽的吹起,柳葉瑟瑟作響,繞過門扉,吹動門外旌旗,也吹起他身上褶皺,卻都被他擋着,吹不到姜瑤面前。
許是風太大讓沙子迷了心,也許是夜色本就是最适合遮掩的時節。
揣摩上意素來是暗衛大忌。
但他竟頭回越了矩,頭低得更甚:“可主人,不高興。奴…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