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誰也不想見◎
他話落,姜瑤依然面色不變,心卻在微怔。
原來自己的情緒這麽藏不住嗎?
不該吧。
她定定地看了聶讓好一會,最終斂了笑,眯眼,似帶認真:“什麽都行?”
聶讓身板高大挺直,坐得端正肅穆,他比姜瑤更靠門,脊背立直時便抵擋了所有刮來的夜風,以保證裏側人吹不到一絲威風。
“萬死不辭。”
與她說話間,那雙黑石樣的眼眸便軟了。
——有些可愛。
于是很久後,她懶散地掃了一眼窗外燈輝:“會做燈籠嗎。”
聶讓不知用意,還是回答:“…奴會做天燈。”
“好。”她點頭,“我們去護城河放燈。”
聶讓聞言一愣。
此時天色已暗馬上就是宵禁,而他手中并無材料,若去公主府一來一回,大抵要折騰到半夜。
他猶豫:“主人明日早朝,來回恐不及…”
“誰說要去取了?”她嗤了聲,揚眉示意集市上賣燭火的小販,勾唇間幾分驕縱,“帶銀錢了嗎?随便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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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笑:“本宮可不記得沒給聶統領發月例。”
集市人流漸漸往外湧,人流反倒比之前更多,行人摩肩接踵,主人身體不好,聶讓斷然不願她擠在人群中,可若讓他留主人一人在此地,他也不敢。
“暧,磨磨蹭蹭做什麽?”
仿佛知道他心中糾結,姜瑤領着他出去,又上前一步,在他萬般惶恐的眼神下,伸出手牽住了那雙滿是刀繭粗糙不堪的手。
他瞳孔一縮,收手便後縮,可對方卻扣得很緊,他怕自己手無輕重傷了她,不敢動。
“集市人多,這樣就不會走散了。”她給他一個近乎敷衍的解釋,卻緊了手上力道。
聶讓整個人亂了方寸:“主人,這……”
姜瑤欣賞了一會他結結巴巴不複冷靜的模樣,略略勾起些許笑。
确實可愛。
他手掌寬厚常年握刀握劍,指腹掌心留下數道堅硬毛糙的刀繭,摸起來還有些涼意,她試着拉了幾步,可這人只待在原地,如尊石頭僵在原地紋絲不動。
“不走嗎?”
“奴…”他仍木讷杵在原地,聲音細微地戰栗,卻低下頭不敢看她,“不能。”
“什麽能不能的,拖到宵禁可不好。”
她若真要做什麽,那定是沒有半分周旋餘地。
“奴不敢。”
掌心的溫度細膩冰涼,這不是他能觸碰的。
聶讓小心翼翼地掙了手,後退一步,空出的右手不自覺握了拳。
而後,他在行衣撕下一小塊布料裹住自己的右手,确保每一道縫隙都蓋了嚴實後,才擡起頭,以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她。
主人幹淨尊貴,起碼…
起碼他不能直接碰。
明明只是一點小事,他卻好像快哭了:“奴的手上沾過血,很髒。”
“……”
姜瑤微頓,凝眸看了他片刻後深吸一口氣,将手搭在他掌心,力道也松了一點,只握住他的掌腹。
這一路,他們都沒有說話。
聶讓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她把玩花燈,又在耍把戲的吐火手藝人和走高杆的憐人前叫好,圍觀的百姓悠哉閑聊。
一剎那,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某個節點。
“暧,你的傷怎樣了?”小殿下一把推開下人的房子,向他笑嘻嘻,“不是已經拆了繃帶嗎?好了的話,陪我看燈市吧!”
“……是。”
“沒好的話也別逞強啊,來年還可以看的。”
“是。”
她提出一只精巧的小燈給他,“瞧瞧,梅玉給我編的,說是能用來祈平安,是不是特別好看!”
“是。”
“……”
她啧了聲,似不滿:“怎麽我說什麽你都是這一句?”
卻将小燈放到他塌邊,側開眼,又很認真:“總之,這個給你了。阿讓日後得身體健康,萬事順遂,才對得起我的小燈啊。”
暗衛頭子的目光一下子很柔軟,似乎咬下了一口甘醴般的蜜糖。
他很小心地,暗暗地,看了一眼姜瑤被燈火照應的白皙側臉,隔着布料傳來的溫度微微發涼,敏銳的感官能讓他感知到幾個好事者的視線落在他們交織的手上,又了然的移開。
他下意識想收緊手,身體全力摁住他的沖動,便只是抿了唇,強行将注意力放在周圍。
——不行。
聶讓死死抓住自己的理智。
——絕對不可以。
臨近宵禁,集市上的人少了很多,燈火也滅了數盞,街邊店家不少打了烊,只有秦樓楚館還亮着纏綿燭光,賣燭火的攤主見着兩人,只道今日的最後一樁生意。
“看來看去還是你家的燈紙好看。店家,賣天燈的材料有否?”
說話的是個女子,還有個男子站在陰影處,瞧不清楚容貌,只覺得身量魁岸很不好惹。
不過這衣着鮮美不凡女子笑意盈盈,樣貌像從畫裏走出來天仙似的,看得人眼睛都移不開。
攤主瞧着愣了好會,一股子惡寒突地從心底打起。他一扭頭只見那男子手正搭在腰側玄刀刀柄,微出鞘的刃哪怕燈線昏暗也寒光淬星,當即駭得冷汗直流。
“有的有的!”
他哆哆嗦嗦忙取了燭火奉上,多送幾張宣紙,很有眼色地睜眼說瞎話:“瞧二位氣度不凡就白送給二位祝二位阖家歡樂、小攤打烊了客官慢走。”
他語速驚人,以更驚人的速度收拾好東西,搞得姜瑤哭笑不得。
——怎麽好像她們是來收保護費的。
她擡手抵住唇故意咳了聲,男子便很合時宜地将一小錠銀子放在攤上。
瞧見白花花的金銀,攤主更哆嗦了:“…小攤找不開啊。”
“不用找。”
男人聲線偏低啞,似乎并不常說話,單手抱起宣紙蠟燭,走遠了。
借着微弱的燭光,攤主看清對方樣貌,見到低低紮起的烏黑卷發和冷白的膚色後一愣,搖搖頭。
蠻族?還是個串秧兒?
那女子樣貌姿态處處大方,肯定不會看上個肮髒的雜種,就是常見家奴喽。
末了他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叫他多嘴,還好那小貴女看起來很好說話,沒因他的口誤砸了他的攤。
護城河并不遠,河道邊上斜斜長着一簇竹,聶讓怕她懼冷便解開自己的外衣墊在石頭上,又将狐裘衣替她披好。
她也不忸怩,坐在尚有幾分餘溫的行衣,笑着看他揮刀利落幾下斬了河道邊的竹子,幾起落間收拾出一只燈架來,借方才的事情打趣:“這些東西可要不了一錠雪花銀,阿讓好威風。”
聶讓聞聲微頓,仍低頭小心削去竹架上的倒刺。
玄衛統領的月例與朝廷四品大員同級,而他平日裏總是同一套烏鴉似的玄衛服,一個月的開銷卻連一兩銀子都沒有,為數不多的幾件常服還都是主人忍無可忍命人替他裁的,自然剩了了不少。
他手上動作未停,卻難得低聲:“卑賤之物,不以此裝點,配不上主人。”
一時間不知在指什麽。
她将手支在腿上單手托着腮,瞧他将宣紙糊在竹架上,輕嗤:“本宮看上什麽是本宮的事情。配不配是旁人想法。”
“……”
他唇翕動,将已經到唇邊的話死死收回。
別多想,別多想。
他不過主人的一個死士。
打鑼的更夫從橋上走過,街燈閉了一個又一個,小攤販已歸了家,酒樓的門也悉數從內阖上,喧嚣到寂靜,都城只用了短暫的兩炷香時間。
巡街武人也踏過過他們頭頂的河橋,聶讓選的地方隐秘,叫人一時間沒看出這裏有兩個宵禁的漏網之魚。
一只燈籠在他手下成型,形式素淨,宣紙竹架,連點裝飾都沒有,一瞧便是正兒八經用傳遞位置情報的天燈。
姜瑤無奈,拿起炭筆,刷刷幾下在兩只燈上分別畫了兩只不同神态、後世很出名的奇怪無耳貓,又讓他拿火折子燃了燈,自己接過天燈角線,照着他的說法松開繩子,靜靜地看向半空。
昏暗的燭光亮起燈,向着無盡漆黑的天空幽幽飛去。
他們都沒有如百姓在燈上寫下心願,只是任由兩只天燈如大雁般遙遙的飄上河床,帶着那只圖騰一般的貓臉。
“那是什麽?!”
鑼聲驀地停止,這下眼尖眼不尖的都能察覺到護城河邊上有異常,一時間群兵戒備,一派肅穆,高呵:
“宵禁,是誰在那!”
本性的一點惡劣被勾起,姜瑤終于被他們的慌亂取悅。
她本來就是個荒唐的人,日日壓着自己,叫人不快!
“阿讓,蹲一下。”
“是。”
在他僵住時,她趴在他寬厚的背上,雙手環住了他脖頸:“躲開他們,今夜本宮誰也不想見。”
“……是。”
那些臨近死期的大恐怖與世态變化蒼涼,終于都不見了。
只有很淡的皂角香。
很溫暖。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超高校級的脆柿 50瓶;
非常感謝!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