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北周送來了禮鼎◎
秋收将至,百姓忙碌,丹桂飄香,長公主壽辰為本就熱鬧的建康都城再添幾分色彩。
亂世才結束的盛世中,大多數人日子過得快活,只要無病無災,豐衣足食便能稱一句治者英明。煮好的茶酒坊肆下,往來過客更好奇踏入這片土地的陌生面孔,皆在羽林軍白龍營後圍了堆。
“鮮卑人?哎喲,打過來了?”
“呸,說什麽呢,那是北周的使臣,使臣懂嗎?”
“哇。好大的鍋啊——”
“小兒休要胡言!這是鼎!三足兩耳,和五味之寶器也。”
“那不就是鍋嗎?”
“……”
北周,送來了鼎。
鼎,立國重器,送鼎,臣服也。
滿城皆震。
禮部主客司郎聞言,從官署椅子上站了起來,振臂暢快一笑:“善!大善!”
“殿下英明!”
朝舉宴飨,接見來為長公主賀辰的北周大右弼穆元吉,姜瑤理所當然得親自出面,聶讓留在府上,她未對方像往常跟着。
“這小盞太秀氣,我們北周得拿碗。”使臣一把絡腮胡,笑得豪爽,眼底卻是讓人很不舒服的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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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上李繼似解圍,笑曰:“大右弼可須知道,殿下本是女子,自不善酒力,今日便還是以茶代酒吧。”
姜瑤聽言微的眯眼,看向李繼
他這話明面上是替她解圍,暗地卻将她的身份點到了明面,在這個本該皇帝親臨的場面,這句話實在刺耳。
“拿碗。”她勾了勾唇,揚眉,“大右弼千裏迢迢,不過一碗酒罷了,我大趙可沒那麽小氣。”
對方哈哈笑起來:“殿下果真豪爽!”
大飨開到了亥時,夜多雲,見月不見星。姜瑤回府已是亥時,天暗無光,路邊挂着照明的燈籠。
馬車慢吞吞地往前,離得很遙遠時,姜瑤聽見了一聲悠悠的樂聲,像是晁行的笛子,像夜枭啼鳴,卻似乎過于低緩沉悶。
聲響只響了短促一息便消失了,不仔細聽甚至會誤認哪家孩童玩鬧,就像吹笛者是看到了她的銮駕便收了曲,不敢驚擾。
晃入府後,姜瑤單手摁了摁因應對人群嘈雜而生疼的額頭,向梅玉:“本宮頭有些痛,去煮碗醒酒湯來。”
等左右侍女散了,她最終站到了聶讓的房前:“阿讓。”
很奇怪。
似乎只是忽然想來看看他,沒什麽別的理由。
随着一聲清脆的咔噠聲,門被推開,偌大的身影見到她後一怔,連忙半跪下地:“見過主人。”
借月色,漆黑屋內只有一方一幹二淨的桌案和一只簡簡單單的小榻。
“……”
身量合适嗎?他那麽高,會不會有些蹩腳?
姜瑤未讓他起身,自顧自地進屋。
“唰啦——”
聶讓維持着跪姿,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木格機關響動的聲音,剎那間,瞳孔驀地緊縮。
“主人小心!!”
幾乎是瞬時的,他抽出腰刀騰到她跟前,猿臂一拉,将人護在身後。下一個呼吸,一根帶着劇毒的銀針驀地從木格下方的機關射出,打在刀身铮得一聲嗡鳴。
未來及放松,榻頂的鈴铛叮叮叮叮響起來,響了兩聲之後,四枚飛镖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嗖”得射出。
他袖間及時丢出一枚鎖釘,刀身擋了三枚,彈飛一枚,皆铛铛散落在一邊。
“……”
若是常人,冷不丁遭一回,大抵已死透了。
鈴铛還在作響,屋外響起刀槍碰撞聲,平日不常見的玄衛皆持刀以待:“誰?!”
聶讓收刀跪下,兩根極有力的手指将最中間的鈴铛穩住,響聲消去,他扣起指腹敲了三下床沿,簡略道:“是誤觸。”
燭火亮起,室內被熏暖黃,相連機關斷開,被她方才開到一小半的木格咔噠一聲,自己彈了出來。
她剛剛聽見的聲音就是這個。
待他又重新跪在她面前,姜瑤算是徹底醒了。
但誰會在榻下放置雜物的地方安置這麽一套奪命機關?
不怕晚上睡着時碰着嗎?
聶讓做完一切,回首伏在地上,雙膝與頭皆着地:“奴考慮不周,請主責罰。”
“是本宮有些唐突了。怎能怪你。”
她語氣平淡,坐在他屋內小椅上,忽的生出些好奇:“不過,這兩個格子裏到底裝了什麽,這般大的動靜?”
“……”
聶讓置于身前的手不做痕跡地收緊,聲音卻似冷靜:“靠外的格子內是玄衛部署名錄,靠內是一些雜物,可要打開?”
姜瑤沒說話,走上前,木格內,玄衛名錄和幾瓶金瘡藥排列得齊整。
她将名錄取出,這上面還有一些殘餘的溫度,便唔了聲,取出放在木桌案,他随意翻了翻頁,聲音有些含糊:“這是五年前的冊子吧。有些地方早已變了,抽時間改一改,不然小九不好接手。”
“是。”依然沒多少情緒。
又是自己說一堆,他只答個是。
姜瑤心底搖搖頭,正準備合上名錄,紙頁間卻忽的掉出一枚冬青葉子,飄落在她腳邊,邊角沾了塵。
身邊人的呼吸好像短暫地消失了一個瞬間。
“…嗯?”
她順勢去看,暗綠的葉面還很新鮮,大抵剛摘下來不久,脈絡清晰可見,不過霎時,她想起了回程時的笛聲。
……
怎麽忽地吹這個?
因為晁行?
罕見地,姜瑤走神了。
阿讓是她的心腹,與她自幼一道長大,她對他熟悉至極,卻未曾全盤了解。
阿讓很少在意身外之物,給他的賞賜,大都被他放了起來,舊營改制後,她允許玄衛成家,可他卻從未置辦過家業,也幾乎沒有任何愛好。
莫名的,姜瑤聯系起前些日子葫蘆兒抓傷晁行一事。
以聶讓的動作,方才連飛矢都能從空中打下來,怎會來不及抓不住一只獵鷹?
還有那些小花……
這些像一個純粹忠主的死士該有的行動嗎?
能為什麽呢?
答案近乎呼之欲出。
她懵了好久,坐在位置上有一陣未能說出話,心卻在擅作主張地提問。
——如果他真生出旁的想法,你會感到厭惡嗎?
……
一時間,紛紛擾擾的念頭一籮筐。
可即便真如此,他也…并不惹她厭。
姜瑤垂下眸,如頭一遭般打量跪在地上低頭的人。
暗衛跪地的姿勢恭敬标準,充滿爆發力的背部忐忑的弓起,他安靜、沉穩,明明垂着頭卻能讓人感受到他沉積的不安。發尾的卷曲微翹,每一處都是萬分順眼。
不厭惡。
如果能和他一直在一起。
也挺好的。
可是……
姜瑤閉了閉眼。
她知道聶讓,像極深海藏起的浮冰,總是一聲不吭,又喜歡将自己的想法藏着掖着。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死了,他會怎樣想?
會下來陪她嗎?
“主人?”他聲音平靜,黑石的瞳卻隐約輕顫着。
姜瑤在光影迷離間重新定了心神,輕喚他的名字,卻似嘆息了:“阿讓。”
“是。”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支着下颚,溫吞地詢問,“有一日,我突然去了,你會如何?”
似乎愣了一下,放在面前的手細微地蜷起來。
“如何?”她追問。
聶讓又叩首,伏在她的面前,很沉靜卻很肯定地說:“奴當殉葬。”
“……”
……
她就知道。
姜瑤覺得牙有些酸,而後展了眉,故作鎮定:“莫怕,只是今日宴後,禮部的梁侍郎忽的說起父皇的殉品,有些感懷而已。”
她俯身撚起那枚葉兒,做不知:“冬青葉,寒冬不凋,隐忍挺拔,寓意是不錯,但磕碜了點。聶統領需要牙黎的話,本宮那兒有不少,賞你幾個也無妨。”
聶讓不做痕跡地松了口氣:“奴身份低微,不敢借主人用度,叩謝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