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烏弄月篇之帝都護駕
十五年前的九月十七。
他記得那是個暴雨交加的日子。
雨下得很大,紫色的電光打在帝都崇雁塔的塔尖上,沉悶的雷聲在疊加的層雲中轟隆傳來。
今日休沐,他可以不必将編書帶回去,所以他從點心鋪買了秀秀、清澤愛吃的點心又從藥鋪買了母親要用的藥,經過酒坊時,酒坊的掌櫃正在收攤,見到他忙笑着道:“顧大人,趕路回去麽?”
他撐着傘到屋檐下避雨,問:“王掌櫃,家父近日來還來貴店裏賒酒麽?”
王掌櫃笑道:“大人放心,顧老大人有一段時日不曾來了。”
他放了心,父親酗酒已經有幾十年了,此次他高中探花,為了家中聲譽,父親發誓滴酒不沾。
只是他那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這次戒酒不知能不能成功。
本想等雨小一點再回去,可望着那陰沉的天色,他心中沒來由地一慌,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不願再等,他撐傘踩着路上的水窪往家中走去。
他家中清貧即便入仕翰林在京城也住不起大房子,只能在偏僻的胡同口租了房屋。
越來越大的雨将他渾身都打濕了,不遠處就能看到自家院子裏的梧桐樹,他快步走去。
門沒有關,他走了進去。
瓢潑的雨砸下無數水坑,血水和着院中的黃土被雨水沖成道道溪流,堵在低窪處的院牆腳下。
雪亮的閃電從天際掠過将那異樣的血色撞進他的眼裏,滔天的雨也沖不淡那撲面而來的劇烈黏稠的血腥氣與酒氣。
他只覺心狠狠痙攣了一下,腦海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傘、點心、藥盡數掉在了地上。
“娘......秀秀......清澤......”他胡亂地喊着沖進家中,院子裏的秀秀常坐在下面繡花的紫藤架垮了一半,秀秀精心養護的花草零落了一地,清澤喜歡的小木馬被人踢翻在地,一條像是爬行留下的長長血跡從走廊下延伸進廳堂。
他眼前一黑幾乎看不到前面的路,只能踉跄着沿着那條血跡走過去。
廳堂裏漆黑一片,偶爾電光劃過,他看到門檻上弓身倒着一個纖細的身影。
“秀秀......”
他奔過去跪坐在地顫抖着手想将她輕輕扶起,手卻只摸到黏稠的血,他輕撫着她慘白冰冷的臉嘶聲喚着她的名:“秀秀......”
驀地,他在秀秀的衣衫下摸到了一只柔軟冰涼的小手,他渾身一震輕輕将她的身體翻開才發現雙目緊閉的清澤,他終于明白為什麽秀秀會以這麽奇怪的姿勢倒在地上,因為她用身體護住了清澤替他擋住了大部分的攻擊,但清澤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心像被利爪揪地粉碎,痛得肝腸寸斷。
他死死抱住兩人的屍身,在雨中恸哭卻又恍惚地想起母親,他發瘋似的沖到母親的房間,經過被血糊上的窗邊他卻聽到了鈍器一刀一刀往下剁的聲音:
“铿!”
“铿!”
“铿!”
.....
兇手還在這裏,兇手還沒走!
他一把推開房門,房中暗沉,床上有個黑影。
他的母親倒在病榻的血泊中早已死去多時,而那個人仍舊拿着刀發瘋時地往下砍,一下,兩下,三下......血水飛濺在牆壁上。
雷聲轟隆,電光的影子像猙獰的傷疤橫亘在牆壁上照亮了那個人的臉。
那人滿臉是血,手拎着屠刀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身下的屍體上,雙眼早已失去了理智,像被挖空的兩個大洞。
但那張臉卻并不陌生,那張臉平日裏總是帶着醉酒的邋遢、讨好他時的怯懦、慚愧時的自責......
那人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給了他生命卻一生潦倒酗酒成性的他的父親。
那一剎,他腦中轟得炸開,整個人頹然跪坐在地上,蜷縮起身體抱着頭像困獸般痛叫。
他多麽希望這一切都是個噩夢。
似乎聽到了他的哀嚎聲,那人轉過臉來看他,有一瞬他似乎愣住了,而後他起身下了床,拎着那把仍在滴血的刀朝他走來。
顧清風聽到腳步聲,恍惚地擡起頭看到滿身是血的父親站在自己面前緩緩舉起了刀。
那一刻,他心頭一松,閉上了眼。
也好,他死了就能去見秀秀,去見清澤,去見娘了......
但那把刀始終沒有落下來,他睜開眼卻發現父親握着刀的手在顫抖。
顧承德的手在顫抖着,全身也在顫抖,他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絕望地面如死灰的兒子,鼻息間的血腥氣,一室的血,妻子、兒子、兒媳的屍體,滴血的刀、還有腦海中他殺人的所有經過。
理智恢複,但随之而來的驚駭與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喝酒的......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清風......都是我的錯......”
“吭啷”一聲,刀掉在了地上,他跪在了兒子面前,那幾乎沒有直過的脊梁在兒子面前再度彎下。
“我該怎麽辦,我喝了酒,殺了人......我殺了阿芬,我殺了秀兒,我殺了清澤......我,我......”顧承德胡亂地自言自語,突然,他抓住那把刀塞進他手裏,哀求他,聲音因為顫抖詭異地尖銳了起來:
“清風,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這個畜生......”
顧清風呆呆地看着手裏的刀,看着這個男人猙獰懦弱又絕望的臉,輕笑出聲:“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我殺了你,你解脫了,那我呢......我該怎麽辦?”
顧承德一呆,将那把不知布滿了誰的血的刀扣進他掌心,又是哭又是笑:
“清風,爹知道爹這輩子一直都在拖累你,拖累阿芬,拖累秀秀,拖累小澤......爹沒用,就算我求你,你殺了我好不好,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
他握着他的手将刀紮進自己的脖子裏,聲音裏夾雜着哭腔:“殺了我啊,求求你,殺了我,我受不了了......”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爹......為什麽你總是那麽自私......”
冰冷的淚滑出眼眶,顧清風嘶聲哀求,心在一寸寸地死去。
驀地,一聲清利的呼嘯,他一怔,顧承德的身體無力地向後倒去。
他緩緩擡起頭,只見電閃雷鳴之中,水珠從來人的蓑衣上緩緩滴落。
少年摘下鬥笠,露出那張死神般俊美的容顏。
将那把審判之劍從顧承德的屍體中□□,少年走到他面前,告訴他:
“這個人是我殺的,不是你。”
“你是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裴澈,靈犀宮的人,你的師父清流宗慧能禪師圓寂前得知你有難,委托靈犀宮救你。對不起,我來晚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裴澈——這個時光被永遠停駐在十七歲的少年。
那一夜,裴澈幫他将四具屍體搬上孤岐山安葬。
他在孤岐山上哭哭笑笑像個瘋子一樣待了三天,他也陪了他三天。
三天後,他跪在碑前聽他道:
“酒裏被下了藥。”
顧清風在混沌的思緒中清醒,父親生性懦弱即便發酒瘋時曾動過手,但幾年前被他以斷絕父子關系威脅訓斥過,父親一直畏懼他,不敢過分。
顧承德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至少是一個人。
他絕不至于因為酗酒兇性大發,大開殺戒。
顧清風将顧承德常喝的酒壺拿出來晃了晃,裏面果然有東西。
他開口,聲音粗嘎地像地獄歸來的幽魂:
“你是說有人下毒?”
“嗯。”
“誰?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恨你。”
“哈哈哈……”他長笑一聲,雙拳砸在碎石上,“什麽人要恨我如此……”
“這需要你自己調查。”
“……看來我的對手是地獄裏的惡鬼啊,你說,和惡鬼鬥,我應該怎麽做呢?”
“把自己也變成惡鬼。”
他笑了出來。
那天,從孤岐山上下來後他就成了只會笑的顧清風,他的痛與淚全部留在了那座山中。
顧家滅門慘案震動京師,皇帝下旨命刑部、大理寺共審此案。
但案發現場所有證據、所有人的證言,都指向顧承德,他酗酒成性人所共知,即便此案令朝野震驚但最終也不過以一樁令人嘆息的人倫慘劇結案。
顧清風痛不欲生,但他知道天下人不會關心他的悲痛,天下人只會側目他那個惡魔般的父親,懷疑他這個惡魔之子。
翰林入仕,至少要家世清白。
而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待在翰林院了。
皇帝也知道他不可能再在朝為官了。
他辭了官,婉拒了皇帝的撫恤,辭別了恩師、好友,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劍,跟着裴澈來到了靈犀宮,加入了靈犀宮的繁花組。
顧探花死了,顧清風則消失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