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離開
居家的孟德和尋常的儒生并無二致。政務軍務之暇,孟德喜歡和我坐在紫藤架下看書,聊天,看倉舒在院子裏戲耍。
曹家府邸不重繁複,布局皆簡潔雅致,其中尤以我的西苑為甚。曲殇流水,旁邊幾杆修竹,藤蘿架下有秋千和幾個藤藝桌椅,這就是我的院子。
有一天午後,我在藤椅上看書睡着了,孟德回來看到牆頭的迎春花被風吹落了,恰巧有一小朵落在我的額頭,煞是妩媚。他便悄悄讓仆人帶走了蹲在一旁玩耍的倉舒,蹑手蹑腳地拿來一只毛筆,蘸了金黃和朱砂兩種顏料,在我的眉心蜻蜓點水般地将迎春花的輪廓勾勒出來。待我醒來,孟德又稍加潤色,使得鏡中的我一張小臉嬌俏可人。我覺得孟德畫得好看,此後孟德得空便常常給我畫眉心。
孟德于人前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我及孩子面前從不掩藏真心。
一天,他怒氣沖沖地回來,對我訴說心裏的憤恨:“這個祢衡着實可惡!因孔融對他極為推崇,屢屢向我稱述其才,我今日才召見他,但他竟然稱病就是不見,還在街市含沙射影地辱罵我。”
我對祢衡沒什麽印象,只知道他是一個有才學又高傲的人,便勸孟德:“祢衡有才但恃才傲物,性格又剛烈。這樣一匹黑馬本來就很難遇到與他脾氣相投的伯樂。他既不願為你所用,你倒不如把他舉薦給其它禮賢下士的人,如得重用也算成人之美。”
于是孟德将祢衡舉薦給荊州牧劉表。劉表素以敬賢禮士著稱,待祢衡甚厚。但不久,祢衡又因輕慢得罪劉表,劉表不肯落殺士之名,學孟德将他舉薦給江夏太守黃祖。可惜性情急躁的黃祖起先以禮待之,後終因不堪祢衡當衆羞辱,将其殺死。
倉舒三周歲了,活潑可愛。他的小腦瓜裏裝着十萬個為什麽,凡事總愛打破沙鍋問到底,還愛追在小哥哥曹植的後面模仿他讀書寫字。孟德對倉舒非常寵愛,經常将他扛在肩上轉圈兒逗他格格笑。有時候我怕倉舒煩擾孟德處理公務,想把他帶走而他賴着不走,孟德就憐愛地将他抱坐在自己的膝上,教他如何看地圖和分析局勢,如何識人用人及使用兵法。聰明的倉舒耳濡目染,總是一點即通。
可是,我的心裏始終存有一塊陰影。
建安四年(一九九年)夏,袁紹準備率領大軍南征孟德。他先遣人招降張繡,以使孟德腹背受敵。張繡準備答應,但謀士賈诩勸他投降孟德。賈诩說,袁紹軍隊衆多,現在我們以很少的部衆投降,袁紹一定不以為意,而曹操軍隊寡弱,又正是用人之際,我們降曹,一定會受重視。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名正言順,而且他有天下之志,正要示天下以德,一定不會計較以前的嫌怨。張繡聽從他的提議,于當年十一月率軍投降孟德,孟德大喜過望,拜張繡為揚武将軍。張繡的投降,使孟德免除了許都南面的威脅,對他後來同袁紹的決戰十分有利。
郭嘉作為孟德身邊最親近的謀士,我倒時常能見到他。只是,他看我的眼神總是有點飄忽躲閃,并且和我說話的語氣也一直都是畢恭畢敬,一點兒也不似外間風傳的懶散而不拘禮法。聽說,功成名就的他身邊圍繞了不少各色身份的女人,甚至有一個還為他生了孩子,但不知為什麽他從不娶妻,将行為不檢點的名聲徹底坐實了。
盡管別人對他的生活作風指指點點,但孟德并不在意。
建安五年(二零零年)正月,孟德與袁紹之間大戰在即。去年孟德因誤解郭嘉的建議将劉備派出攔擊袁術,之後劉備未歸,占據彭城,對抗孟德。孟德為了免除後顧之憂,率大軍親征彭城劉備。孟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入彭城,大破劉備軍,并俘虜其大将關羽,為後來官渡之戰的勝利消除了隐患。劉備逃奔袁紹。孟德料定袁紹處事遲緩,不會趁機來攻,事情果如孟德所料,直至孟德回師,也未見袁紹有所舉動。
袁紹、孟德是當時北方勢力最大的兩個政治集團,他們又都有平定天下的志向,二人決戰勢在必然。二月,袁紹親率大軍渡過黃河,直搗許都,由此拉開了官渡之戰的序幕。袁曹決戰,袁紹處于優勢、孟德處于劣勢,袁紹總兵力數十萬,投入前線的是精兵十萬;孟德的總兵力不過幾萬人,處于第一線的更少。袁紹的作戰方針是以優勢兵力正面進攻,直搗許都;孟德的方針是扼守要隘、後發制人。決戰中,孟德利用袁紹恃強驕躁、不善用人、疏于籌策的弱點,攻守相濟,把握戰機,出奇制勝。
此次官渡大戰以少戰多,為安全起見孟德沒有帶我和倉舒去軍中。戰争持續了數月未果。我并不質疑孟德作戰的能力和史書對官渡之戰勝負的記載,此次我素服帶着倉舒去山上的佛寺為孟德求平安符,更多是為拼死沙場的将士們祈福。
上完香下來,四歲的倉舒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突然他告訴我在前方不遠處發現一個腿部受傷的老者。我上前,見那老人家一身粗布麻衣,背着一口袋新采摘帶着露水的草藥,得知他是在采草藥時從山坡滾落被山石劃傷了腿。我便攙扶老人家到山腰的一間名叫貯岚的亭子裏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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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已入夏,暑氣升騰,然而亭中山風習習,煞是清涼。那老人家自己敷好了傷口,慈祥地望着我和倉舒。我見他五十來歲但神采奕奕,看樣子是個老中醫。那老人道了謝,用銳利的眼睛仔細端詳了我的容貌後卻輕輕嘆了口氣:“我見夫人容貌有月之華彩,不似當今女子,想必是千年後來客。”我大驚:自己的身世在這時空僅孟德一人知曉,難道這老者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考慮到倉舒在身旁,我不想讓倉舒聽到任何關于他自己未來可怕的命運,便命他到亭外玩耍。他很聽話地出去了。
“異時空命運交錯,公子先天嬌貴亦非常人,實乃天上星宿下凡補缺,恐将難以在世間長駐。”老人家看着倉舒小小的背影,言語間頗多遺憾。我驗證了自己的推斷!關于倉舒會少年夭折的命運我至今尚未鼓足勇氣告訴孟德,所以在這世上除我之外應該無人知曉。
看來,歷史關于倉舒十三歲病亡的記載是無誤的,并且他的死很可能就是因為我和孟德的穿越之戀,我心中殘留的最後一點希望破滅了。接下來,我不死心地問出困擾了我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問題:“那麽,請問有改寫歷史的方法嗎?只要能保住這孩子的命就行。”那老者蹙眉,無言,背起口袋一步一瘸地走了。我無力地癱坐在亭子裏。
倉舒在外面見到老人走了就探頭進亭來,懂事的他疑惑地拉着我的手問我:“母親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我搖搖頭,将他小小的腦袋攬進懷裏,落下兩行清淚。我和孟德這穿越而來的不易愛情逆天嗎,為什麽要降罪在這無辜孩子的身上?!
我無法再繼續和孟德在許都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怎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犯下的錯誤導致心愛的倉舒一天天死亡倒計時,我忍受不了這種內心的煎熬。一天清早,我狠狠心抛下熟睡的倉舒獨自離開了許都。
一路步行,一路淚流,我心如刀絞。因為倉舒不幸的命運,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來到漢末。
淚眼模糊,看不清前面的方向,我茫然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能死在許都,令他們傷心。行屍走肉般到了一條河邊,我随便坐上一條船,下船到了一個叫邺的地方。
清清的漳河水緩緩流淌,我立在河邊浮想聯翩:如果自己将倉舒生在二十一世紀,他應該能快樂地生活到老吧?那麽假若自己現在死了,能不能讓他逃脫與生俱來的厄運呢?
想到這裏,我毅然決然舉身一跳,投進了河中。清涼的河水漫過全身,嗆入我的肺管,令我窒息。孟德和倉舒父子二人一大一小,酷似的兩個身影如同在夢境裏恍恍惚惚,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