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陪同客戶對于陳非來說不是什麽陌生的事情,在泰盛擔任業務總監的時候,每有重要客戶來中國,客戶來幾天他就要招待幾天,白天要談判、陪吃飯,晚上要安排适當的娛樂,把客人送回酒店休息之後,他還得加班抽空處理日常的工作和review第二天開會的內容,每天如此連軸轉,沒時間睡覺還在其次,大腦每天得有20小時處在工作狀态,這才是最消耗精力的部分。相比之下,這次的任務非常輕松,他只需要陪着逛一逛,都不用費什麽腦力。

要說唯一有點挑戰的,反而是純翻譯的這部分,他沒有當過導游,關于那些諸如故宮為什麽叫紫禁城、太和殿、養心殿的作用是什麽、明清的歷史、故宮的藏品之類的問題,用中文問他都不一定回答得上來,更別說用法語。

為了這次接待,他事先做了一些功課,但等到了實地他才發現,導游這活兒實在比他想像的更令人蛋疼,大殿的飛檐上站着的那幾只祥獸叫什麽?幹嘛用的?保和殿後面那塊巨大的雲龍石雕怎麽翻譯?還有剛才,他們經過的那排現在已經改作鐘表館的房子,據說以前是太監們的住所,“太監”這個詞有對應的法文麽?!

這一早上陳非幾次默默冷汗,他人生中還真是很少遇到那麽囧的時刻,兜了一大圈給JP一行人解釋太監産生的背景和作用,對操作方法語焉不詳地跳過,只希望幾位貴客趕緊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搞藝術的人對于事物的陰暗面總會特別感興趣,那幾人對這個話題竟一時止不住,聽得津津有味之餘,問題層出不窮。

Delphine第一次聽說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事,為了防止男仆與女仆勾搭,竟然用這麽殘忍的方法對待他們,她既驚訝又好奇:“什麽人會去當太監呢?他們的家人怎麽會同意呢?”

陳非對歷史掌故了解并不深,不過反正一早上丢臉的事情也不止這件了,他抱歉地笑了笑,實話實說:“我也不是很了解,不過在中國古代,進宮給皇帝做事是一件榮耀的事情,而且有些窮人家,如果自己養不活孩子,送進皇宮反而是一條很好的出路。”

Emeric皺着眉頭道:“太殘忍了,統治階級盡情享樂,後宮三千,仆人卻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

陳非點了點頭,平和地說:“非民主時代,社會的權利總是不可避免地集中在少數人手裏,沒有經濟保障的平民便等同于賤民,中西皆如此。”

他看向JP:“我記得,歐洲在17、18世紀,也有歌劇從業者買下男童進行閹割,只為了讓他們保持不變聲的,對嗎?”

JP贊賞地看了他一眼:“是的,确切地,這風氣起源于18世紀初的意大利,當時天主教會是禁止婦女在教堂唱歌,就想出這種辦法來保證有聲音可以完美诠釋歌劇和教堂音樂。跟中國的太監一樣,很多被閹割的男童也是因為家庭貧窮而走上這條路。”

Emeric和Delphine都大吃一驚。

JP瞥了一眼自己的兩個助理:“所以我總叫你們多讀點書,歷史書讀得多了,人的眼界就開闊了,不會妄自尊大,也不會固步自封。”

兩個人都不敢吭聲,Emeric是始作俑者,他朝陳非眨了眨眼睛,被Delphine瞪了一眼。

JP像是沒看見他們的小動作般,轉過頭,意猶未盡地對陳非說:“不過,無論多麽黑暗的年代,這世界總會用它的方式來達到它內在的微妙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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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非明白他的意思:“是的,就好像,那些貧窮的男孩也會成為萬人空巷的音樂家,而宦官們也可能權傾朝野。”

JP笑着點頭:“這個我也聽說過,你們明朝的時候,有些宦官的權利似乎是很大的。”

陳非有點驚訝JP對明朝也有所了解,不過轉念一想,對方既是知名大導演,博學是必然的。而既然要來中國,想必他也為此做了一些功課吧。這麽看來,JP也許未必像靖揚說的那樣,對中國不太感興趣。

他一邊想着要留意試探JP的态度,一邊淺笑着說:“明朝确實曾經有一段時間宦官幹政很嚴重,甚至傳聞有宦官軟禁過皇帝。”不過他忘了是哪一個皇帝了,于是略過,“不過,明朝有一位很出名的航海英雄,叫鄭和,他就是一名太監。”

他頓了頓,看到JP很感興趣的樣子,又繼續說了一些鄭和的事跡,最後又補充道:“我記得看過一本雜志,裏面提到鄭和畫的航海圖有一份保留在西班牙的皇家圖書館,當年西班牙女王把這張地圖給了哥倫布,所以他發現美洲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到了亞洲。”

于是四個人就哥倫布之于這個世界的意義,和東西方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定數的那些愉快不愉快的交集又聊了好一陣,當然也無可避免地談到了19世紀末列強對中國的侵略。

對于歷史,陳非的态度一向是:尊重歷史,但是向前看。歷史上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有其必然性,國家和人民固然有各自的立場,然而從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歷史不過是在不斷重複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向前進,在弱肉強食的規則下,一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力量制衡;一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周期循環。弱的要麽被消滅,要麽在谷底崛起,沒有國家會永遠處于挨打的地位,當然也沒有國家可以永遠以霸權淩人。

JP何許人也?作為舉世聞名的藝術片導演,他對歷史、乃至對于整個人類的看法,當然也不會狹隘地局限于一國一家,他最擅長的就是發掘人性之中的共性,于是,這一老一少的歷史觀一拍即合,兩人熱絡地交換意見,從歷史談到文學到藝術再到民生。

JP的知識淵博,談資縱橫交錯,比如他們聊Jackson Pullock,他能從那些動蕩而穩定的線條與大自然的關系聊到世間萬物的生長規律,再從宇宙的發展扯到時間空間的變異轉移,偏偏陳非也是一個雜學而深耕的人,無論藝術還是經濟還是宇宙,他都應對得頭頭是道,令JP大嘆相逢恨晚。

不過一上午的時間,這一老一少的忘年交迅速形成。

中午按照安排,陳非陪他們在王府井的全聚德吃午飯,這是JP他們的第一餐中餐,所以席間他又盡職地為他們介紹了中國主要菜系的特色,和全聚德的出名之處。Delphine和Emeric原先對中餐的印象就是法國價廉味寡的中餐館,菜式單調、食材不新鮮、什麽菜吃起來都一個味道是他倆對中餐館的唯一印象。JP更糟糕,他從來不去中餐館,對中餐的印象可想而知。

但是這頓午飯完全颠覆了他們對中餐的所有刻板印象,烤得金黃肥亮的烤鴨在廚師精湛的刀功之下片成肥瘦适中的薄片,搭配擀得細膩透明的面皮、甜醬和大蔥,吃起來口感層次豐富,油而不膩;鴨骨架煮的湯鮮而不腥;幾道小炒也十分精致可口:色澤素雅的龍井蝦仁,味道爽口的山藥芥蘭筍、還有他們一致的最愛蚝油牛柳。

Emeric不知從哪兒聽說中國人都愛吃蛇羹狗肉,他來之前就一直在憂愁自己的腸胃,如果真的被招待了,不吃吧,顯得太不禮貌,吃吧,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吐出來。于是在吃得滿嘴流油之際,他笑着跟陳非說起自己的擔心。陳非聽了倒也沒有抗議那不是真的,他到底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蛇羹神馬的……

但他沒有嘲笑Emeric少見多怪,只是呵呵一笑:“我雖然沒有吃過狗肉,不過我并不覺得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只是各地飲食習慣不同而已。”

“但那不是太可怕了嗎?” Delphine滿臉驚恐,就差沒有尖叫了,“狗兒可是我們的朋友,朋友!”她特地加強重複了朋友這個字。

陳非對她的态度并不生氣:“可是你知道,在我眼裏,蝸牛也是很可怕的食物。你知道,蝸牛的觸角會伸縮,而且是透明的,我在法國讀書的時候,在朋友家見過他媽媽洗蝸牛,從那以後吓得我再也不敢吃了。”

Delphine和Emeric聽得俱是一愣,蝸牛可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大餐之一,從沒聽誰說過蝸牛很可怕的。

兩人還在呆楞中,聽到JP冷哼一聲:“丢人!”

Delphine先回過神來,霎時滿臉通紅,陳非的舉例讓她立刻明白了什麽是換位思考,比任何辯駁都有用。

Emeric也不好意思地笑,為自己的失禮感到慚愧,先前心裏的那點優越感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啊,誰有資格用自己的标準去評判別人,并認為與自己不同的一定就是錯的呢?

經過中午一餐,三人對陳非的親近感更甚,尤其是Delphine和Emeric,雖然陳非聲稱他們最愛吃的蝸牛很可怕。

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物理上的差距并不是造成隔閡的原因,他們或許擁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飲食習慣、甚至不同的價值觀,但如果彼此都能夠站在對方的立場去思考問題,對立就有被解決的可能,矛盾也将不再成為矛盾。

于是,下午的胡同一游三位外賓都游得更加盡興,尤其是Delphine和Emeric,由于抱持尊重之心,暫時抛棄與自己國家的比較,他們眼裏的風景變得更加美麗,聽陳非說什剎海的歷史、老北京的生活方式,也只是覺得新奇有趣。

令陳非比較意外的是JP的态度,之前靖揚曾經說過他們是如何辛苦才說服JP到中國一行,然而一整天下來,他驚訝地發現,JP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并不比他這個中國人少多少。

晚上在老舍茶館,看完京劇大鬧天宮片段,利用節目空檔的時間,JP給兩個助手講解西游記這個故事的梗概,陳非終于忍不住道:

“我沒想到您對中國文化這麽了解。”

JP爽朗地笑道:“我一直都非常仰慕中國文化,尤其是唐宋的書法、字畫和明清的瓷器。”

陳非更驚訝了,行家一開口,就知有沒有。能夠說得出具體喜歡什麽,JP對中國文化的喜愛絕不是獵奇的欣賞,而是深入地研究過。但靖揚的信息應該也不會是錯誤的,這是怎麽回事?

JP何許人也?看到陳非的眼神就知道他在疑惑些什麽。他微微一笑:“你以為我對你們國家的事情一竅不通是嗎?”

陳非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只好微笑。

JP并沒有立刻解釋,他舉目四望,老舍茶館內賓客滿座,陳非他們雖然坐的是最好的席位,也不過是離舞臺更近一些而已,四周的桌椅擺得滿滿當當。這會兒正是休息時間,茶館內人聲鼎沸,有喝茶聊天高談闊論的,有小孩四處亂跑家長高聲呵斥的,真真正正是看戲的熱鬧氣氛,正在此時,離他們桌稍遠一些的一臺靠邊的桌子,一個中年男子響亮地咳了一聲,“呸”地豪爽地往滿是瓜子殼的地上吐了一口痰。

陳非頓時臉有些燒,正如白天在大街上看到行人無視紅燈強硬地穿越馬路,正常行駛中的汽車被迫剎車時;正如胡同裏賣章魚燒的店家擠滿了人,每個人推推搡搡争搶着往前湊時……尴尬轉頭,看到JP溫和的笑臉,對方包容地看着自己,道:

“我不喜歡的,是現在的中國。”

陳非很想說,我們國家正在發展,正如你們資本主義也經過了兩百多年的發展才有了如今的文明;他很想說,我們是有很多問題,教育的、經濟的、環境的,社會的,但是我們正在一點一點地解決……

中國當然不是一無是處,如果面對的是心懷惡意的政客、或是抱有偏見的狹隘分子,他可以說出很多理由來辯駁,然而,看着面前這位睿智卻犀利的長輩,他什麽都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的,對方都知道;而對方看得到的,他也不能假裝自己看不到。

最後,他只能勉強地笑了笑,輕聲道:“我明白。”

看完表演,陳非把他們送回去,把客人進到電梯口,三個客人與他握手道別,JP滿臉笑容地對他說:“我們過了十分愉快的一天,非常感謝你的陪伴,Fred。”

陳非連連搖頭,誠懇地說:“這是我的榮幸,與您聊天令我受益匪淺。” 他頓了一頓,“我只是一個翻譯,不過我想說,中國有很多懂得美也追求美的人,他們一定非常期待能夠在大屏幕上看到您的作品。”

JP了然地颔首微笑:“我相信會有這一天的。”

把客人都送進電梯之後,陳非拿出電話來,撥通了顧靖揚的號碼。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

“陳非,結束了?”

“他們上樓去休息了,” 陳非笑道,“怎麽接這麽快?”

顧靖揚也笑:“我正在想要不要給你打個電話。”

這麽心有靈犀?陳非本來想這麽說,話到了嘴邊硬生生收回去了。

放在以前,這樣的玩笑話無傷大雅,但現在……還是別說一些容易造成歧義的話比較好吧。于是沒有接這一茬,直奔主題道:“是這樣的,你提過JP對進入中國市場不是特別感興趣對吧?”

“你有什麽想法嗎?” 顧靖揚問得認真,他并不否認,請陳非出馬的時候,自己心裏是有一些期待的。

“我覺得我可能知道是哪方面的原因,但是還不确定。”

“哦?”

“你們在談判過程中,關于盜版和侵權的部分是如何拟定的,你介意讓我知道嗎?”

“他擔心的是這個?但是這部分合同草本中都有涉及,全部依照國際慣例來處理。”

“我不确定我的判斷對不對……” 陳非猶豫着,顧靖揚鼓勵他道:“你願意給我任何意見,我都會很感激。”

“那麽我随便一說,你也随便聽一聽吧,有用沒用你自己判斷。我在想,也許你們可以把防止盜版和侵權的部分做一個重點說明,讓他可以感覺到你們對這部分的重視。”

陳非把自己這一天的觀察和他對JP的試探簡要地向顧靖揚說了一遍,JP說他不喜歡現在的中國,如果從這裏引申的話,與他的行業相關的,盜版問題應該是他最關注的問題之一,畢竟,作為一個叫好又叫座的藝術導演,他要的絕對不只是在電影中表達自己那麽簡單,藝術與商業的平衡必定是他所擅長也追求的,那麽從商業利益的角度來說,他沒理由拒絕中國這樣大的市場,會影響他決定的,很有可能就是最會影響商業利益的因素。

他說完自己的看法,總結道,“所以我猜測,如果你們在盜版方面有一些比較有建設的解決方式,我想他應該會感興趣的。”

顧靖揚沒有插一句話,他靜靜地聽陳非講完,然後果斷地說:“好,明天我們立刻調整合同草本,我會讓他們出兩三個方案。”

顧靖揚這麽完全信任,陳非反而有點不踏實:“我也只是瞎猜的,要不,等明天我再确認一下他的态度你們再做決定?”

“你不用擔心,我們只是加強了某一部分,并不是要做任何修改或者删減,對整個談判的結果即便沒有加分,也不會扣分的。而且……” 顧靖揚頓了一頓,“我相信你,陳非。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陳非的心裏暖融融地如溫水流淌而過,顧靖揚帶着笑意的聲音似乎透過話筒直接傳進了他心裏。他處在人生最彷徨的十字路口,對自己的來路去路都是一片迷茫,看不清前路的方向,于是連帶否定了過去的自己。然而這時候卻有這樣一個人,他如此耀眼出色,但他卻用欣賞贊嘆的眼光注視着自己,肯定地告訴他,無論過往成敗、無論未來如何,他曾經走過的路都是有價值的。

陳非站在中國大飯店的門口,雖然是仲春的深夜,空氣卻已經沒有了前陣的料峭寒氣,一陣和煦的微風吹過,帶着一股慵懶放松的氣息,陳非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夏天到了。

第二天的行程一半觀光一半商務,上午的時間安排的是實地考察,原本不需要陳非陪同,但是由于前一天的相處融洽,Delphine回酒店之後向顧靖揚轉達了JP希望陳非在場的意思,好在陳非的假條遞上去之後趙紫靈很爽快地批了,于是這一天上午,陳非陪着JP和GMJ的幾個相關主管走了京城幾個大的影城,倒真擔起了翻譯的職責。好笑的是,除了Max以外,其他人竟以為陳非是JP帶過來的随行翻譯,紛紛向陳非獻殷勤刺探情報,而唯一知情的Max不僅不解釋,反而推波助瀾瞎起哄,弄得陳非很是尴尬,費了一番口舌才解釋清楚。

按照JP的意思,工作的時候以效率為先,排場靠後。本來Max還想盡量把午餐前的那一站安排在國貿或者三裏屯這樣餐廳選擇多一些的地方,但是JP堅持午餐不要超過三十分鐘,加上他們下午要去頤和園,路線只能從東往西走,于是Max跟陳非商量之後,把午餐定在西單大悅城的大快活港式快餐店,正好在看完首都電影院之後。

Max起先對這個安排很有些忐忑,畢竟對方是名動天下的大導演,對衣食住行的講究從平時的種種就可以看得出來;何況他們來自于以精致美食着稱的法國巴黎。

但陳非與JP溝通過後,再三向他保證不會有問題,Max只好請示顧靖揚,得到的答複是讓陳非安排,于是不再猶豫,派兩名陪同的員工先下去排隊占位,參觀完影院便把客人帶到6樓的快餐店去。

正是飯店的時間,餐廳裏擠得水洩不通,沒有人知道餐廳裏來了一位當今影壇舉足輕重的大人物。JP饒有興致地觀察店裏食客的餐點,最後在陳非的建議下點了一份看起來燒味雙拼和一杯凍奶茶,地道的港式午餐。Max通過Delphine問他味道如何,他笑眯眯地點頭贊好,又補充一句:“Fred推薦的總不會有錯。”

Max再轉頭看陳非,那家夥自顧自慢條斯理地吃着他的叉燒飯,在喧鬧的快餐店裏優雅得像在米其林餐廳,聽到JP的誇贊,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作為回應,眼裏沒有半點得意,倒仿佛JP的老朋友一般。

Max見過無數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認,像陳非這樣讓他完全看不出深淺的,真的沒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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