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陳非曾經以為,少了顧靖揚,他的生活并不會有什麽不同。

他本質上并不是一個社交型的人,早在讀中學的時候,他就發現了自己身上那種對獨處的需求。

他讀初中的時候,正是他父親事業最忙的時候,母親自然也顧不上他,只有蘭姨一個人陪他在深圳,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但蘭姨畢竟不是他的長輩,除了必須的生活交流之外,她基本不會幹涉陳非任何事,陳非在學校無論遇到什麽事,通常也選擇自己獨立解決。

對于一個天性細膩的少年人來說,太大的生活空間,并不總是值得開心的。有時候他會覺得委屈,有時候也會覺得寂寞,也跟朋友出去瘋過,像所有荷爾蒙過剩的青春期少年,打架、抽煙、玩電動,肆無忌憚地發洩那些微不可察又無處不在的沖動,然後在第二天重新把自己人模人樣地僞裝起來,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去上學。

後來琪琪考到深圳,兄妹兩個一起生活,在妹妹愛嬌的依賴之下,他開始有了“兄長”的壓力和自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并不特別喜歡太過粘膩的關系,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對家人。

這種不喜歡跟厭煩不耐又不一樣,他并不反感身邊任何人對他有所需求,無論是情感上的,還是物質上的,比如琪琪讓他教作業、朋友讓他請吃飯、乃至于後來的女朋友們讓他陪逛街,他都不介意去做。可以說,只要他有,他就願意給。

然而,時不時的,他會想要一個人呆着,尤其當他身處一段關系中的時候。

再後來去美國讀書,真正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那時候他剛跟大學的女友和平分手,乍然從一段感情中脫離,身邊所有的社會關系似乎也全部同時消失了,親人朋友都不在身邊,所有社交關系都要重新建立,沒有人一起吃飯、沒有人一起出去玩,甚至連生病的時候,都沒有人能夠為你煮一碗湯,而他卻幾乎沒有困難地适應了了那種近乎完全孤立的生活,他甚至開始發現,孤獨更能令他清醒地思考——

因為不再迫不及待地與人分享,所以吃飯的時候會慢慢品嘗食物的滋味、閱讀的時候會心無旁骛地與作者對話,即使是練琴,因為沒有聽衆,所以每一個音符都更忠實于內心的表達。

孤獨放大了那些需要細細品味才能體會的快樂,成年後的他再次品嘗這滋味,他終于确認,比起喧嚣的陪伴,他更享受這種無聲的快樂。

所以,陳非一直覺得,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顧靖揚是一個很好的朋友,趣味相投、惺惺相惜,有他在的時候特別精彩熱鬧,然而再蒸騰的溫度也需要冷卻,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才是他的舒适區。

天氣迅速熱了起來,整個京城一瞬間就進入了仲夏。在那種可以把一切東西都烤化的溫度裏,陳非似乎回到了去年初到北京時的狀态,孤獨、平靜、卻茫然,經過這一年的沉澱,他在各方面卻都沒什麽長進: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的是什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甚至,連夏天公車或地鐵裏嗆人的汗味,他也依然沒有習慣。

顧靖揚果然不再出現,但陳非常常想起他那天說的那些話。他不得不承認,顧靖揚一針見血地戳到了他內心最隐秘的痛處——即使他把自己的人生經營得如此失敗,他仍未接受自己已經是一個失敗者的事實。表面上努力過着普通人的生活,骨子裏卻依然可笑地不肯丢棄那些所謂高尚的生活方式。

這樣的認知讓他再次嘗到了痛苦的滋味,自從離開泰盛之後再沒有造訪過他的失眠又不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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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耳邊聽着脖子動脈血管刷刷流動的聲音,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一個一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造訪,揮之不去,把他折騰得筋疲力盡,卻無法入睡。

輾轉反側的時候,他甚至分不清楚,這樣的痛苦,到底是因為過去的失敗、看不到未來的彷徨,還是也因為那些不得不的割舍,和因此而來的思念。

是的,思念。

煮飯的時候總是不小心做成兩人份,坐在餐桌旁覺得對面少了一個人。

彈琴的時候會不自覺想到他坐在琴凳上的樣子,他随着音樂而起伏的眼神。

有時候看書看到一半,擡起頭想要說些什麽,才發現房間裏除了自己空無一人,那個時候,他會特別想念那個人溫暖的笑容,想念他傾聽時專注的神态,暢所欲言時的神采。

還有……他默默地注視着自己的時候,那自以為藏得很好的深情。

孤獨或許很迷人,但是沒有人能夠永遠甘之如饴地擁抱孤獨,如果他曾經嘗過靈魂交融的滋味。

然而,無論他如何在黑暗的世界裏踟躇彷徨,白天的他始終保持着專業的态度,認真負責、一絲不茍,偶爾周末跟同事出去聚餐。

威揚的同事們,無論環境背景或生活追求都與陳非有很大的不同,她們是活得非常真實的一群人,腳踏實地地為了更好的明天勤奮打拼,沒有什麽太高大上的理想,更沒有音樂藝術這樣所謂高大上的愛好,但這群人像真正的同事一樣對待他,熱情親切,常常八卦,卻真心關懷。

陳非對她們隐瞞在先,只有在工作上盡力彌補,才不會令自己覺得太過內疚。

“陳非,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趙紫靈給他發來一條qq。

走進趙紫靈辦公室,她正站在窗前,聽到聲音轉過來,笑眯眯對他做了一個手勢:“陳非,坐。”

她一邊說着,一邊踱回辦公桌前,笑容滿面:“最近身體怎麽樣?”

“?” 陳非眼中露出明顯的疑問,說出來的話卻很客氣:“我很好。”

相較于趙紫靈大大咧咧的熟稔态度,陳非對她始終跟剛認識的時候一樣禮貌、嚴謹、溫和,極少攀談私事,十分公私分明。

起初趙紫靈以為是他個性內向,後來見他與裝修公司溝通,卻是思路清晰口舌伶俐,該堅持的時候絲毫不含糊,又不會給人咄咄逼人之感,完全是一個談判高手。

于是趙紫靈又以為,可能是陳非注重上下級的關系,在上司面前比較拘謹。

趙紫靈在北大讀過MBA,很注重“團隊”的觀念,她認為做管理者的最高境界,是讓員工服氣而不是服從,尊敬而不是敬而遠之。所以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她一直試圖改變陳非對她的态度。

經過這一年多的相處,她慢慢反應過來,陳非并不是拘謹,也不是內向,他只是從未試圖把公事上的互動延續到私人的層面,無論對她,或是對公司其他同事。

就好像現在,如果換成南希或者海欣,她們可能會直接說“怎麽那麽問”,而陳非就絕對不會,他明确地用眼神傳達出“幹嘛問這種莫名奇妙的問題”,但他嘴巴上卻說“我很好”,完全不會給你跟他閑聊的機會。

早就猜到他會這麽說,趙紫靈自顧自地說:“那就好。自從上次你請了三天病假回來之後,就一直感覺你精神狀态不是很好。”

趙紫靈的話勾起陳非一些不太愉快的回憶,他掩飾地笑了笑:“上次請假的事,謝謝趙總。”

“生病請假天經地義,再說你又沒耽誤工作。”趙紫靈擺擺手表示沒有什麽,将話題輕輕一轉,“陳非,你進咱們公司,也快一年了吧?”

突然說起這個,陳非一怔,可不是……

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他來威揚面試,在電梯間裏,為了自己的将來惶惶然不知前路。

如今一年過去了,他還是一樣迷惘。

“你現在還保留着當初的想法嗎?” 他聽到趙紫靈的聲音問。

他回過神來,不是很确切知道趙紫靈所指為何,卻下意識地點頭。

“我說陳非,你最近的狀态,确實不太對勁啊。” 趙紫靈輕松地往大班椅上一靠,直率地說。

意識到自己失态了,陳非立刻端正神色,道:“不知道趙總指的是哪一方面的想法?”

“你跟公司簽的是五年的合約,也就是說,這五年裏面,你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公司對你的職位安排。”

陳非點頭:“我明白,我目前對這份工作沒有任何不滿。”

趙紫靈狡黠一笑:“這個安排,包括必要時的調動和調整,你明白嗎?”

陳非不解地望着她。

“新東安和賽特這兩家店的裝修是你全程跟進的,細節方面做得很到位,很多想法也很新穎,給了我很多啓發,客人們對咱們的新形象反映也很好。所以我決定,明年新光和國貿換櫃的時候,要借鑒這兩個店面的設計,讓咱們公司的品牌形象更統一。”

“這樣很好。” 陳非點頭表示贊同,大概猜到了趙紫靈找他的用意。

“下半年公司計劃再開兩個店面,到時候Helen和Stephanie可能就會忙不過來,她們現在每個人負責兩個店面已經夠忙的了。” 趙紫靈頓了一頓,“陳非,你有沒有興趣試試銷售這個職位?”

陳非沒有立刻回答,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最後抱歉地看向趙紫靈:“趙總,對不起,我很感謝你的器重,但是……。”

他含蓄地止住了話頭,但是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

趙紫靈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她剛才說“調動”,是自謙的說法,這個機會對陳非來說,明擺着是升職,薪水提高自是不必說了,銷售員的基本工資本來就比倉管高,而且還有提成。

更重要的是,一旦跳到銷售崗位,就等于鋪開了一條上升的路,他們公司目前還沒有銷售經理,由趙紫靈直接管理兩個銷售員,但是将來随着分店增加,公司結構就會增加垂直的管理崗位,比如銷售主管。

而且,就算沒有升上去,銷售人員就業的選擇也比一個倉管要多得多。

正因為這些原因,所以以前時機未到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向陳非透露過任何這方面的意向,就是擔心陳非一旦動了調職的念頭,萬一最後不成,反而會影響他做倉管的穩定性。

她以為說服陳非是十拿九穩,甚至,她根本不把今天的談話定為“說服”,她以為她只需要“通知”一下當事人。所以當陳非這樣幹脆地拒絕之後,她意外之下,甚至沒控制住自己的驚訝:“為什麽?”

陳非沉吟了一下,讓自己看起來比較慎重:“我想我不太适合銷售這個職位。”

趙紫靈又不傻,哪裏看不出來陳非的敷衍。她臉一沉:“陳非,如果你要拒絕公司的安排,至少應該拿出一點誠意,我希望你能夠給我一個真實的理由。”

真實……

陳非苦笑,對威揚的人,他哪裏還有什麽資格談真實二字。越編越多的謊言,被拆穿的那一天,他要拿什麽臉來面對這些沒有深交卻一直真誠相待的同事?

所以他只能選擇一個聽起來最說得過去的理由,即使這理由讓他顯得有點窩囊:“趙總,我知道我這樣不識擡舉,但是我真的不想往銷售方面發展,我比較喜歡現在的工作,雖然沒什麽發展前途,但是沒有壓力。我真的很抱歉。”

趙紫靈覺得非常無語,但她偏偏無法反駁他。

工作認真負責又怎樣?能出色完成任務又怎麽樣?所謂人各有志,他喜歡安于現狀,你如何能說這是錯的呢?

當然,她可以給他上課,告訴他男人要有遠大的志向,要能夠接受挑戰,要對得起上司的看重……但是,她看着陳非溫和卻堅定的雙眼,那些高談闊論就像被卡在喉嚨裏——這一刻,她再次意識到,在陳非面前,她擺不出上司的架子。

幾個念頭在心裏轉來轉去,最後化成一聲嘆氣:“好吧,我尊重你的意願,不過,新店要九月份才開張,在那之前,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

陳非連忙點頭應下:“我會的趙總。”

退出趙紫靈的辦公室,陳非站在門口,因為連續數日失眠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一瞬間更加蒼白。

好在沒有人注意到陳非的異常,後天就是衆人期盼已久的桂林游,格子間裏的同事們精神振奮地忙碌着,恨不得把未來一周的工作全部搞定,換取一個不受打擾的假期。

電話鈴聲、交談聲、鍵盤聲,再正常不過的寫字樓氛圍,而且是十分活躍健康的那種,卻令他有一種喘不上氣來的壓抑感。

深吸一口氣,他默默調整了臉色,往茶水間走去。

“你真的以為你可以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你想過未來嗎?”

他的未來……

閉上眼,一片白霧般的茫然。

他想要一個什麽樣的未來?他不知道。

沒有沿着某一條道路奮鬥的雄心,沒有憧憬,沒有目标,他的未來,是一片無論如何絞盡腦汁也無法構築的虛空。

接受趙紫靈的提拔,換到銷售的位子,勞心勞力,有必要嗎?

如果為了一份自己并不在乎的工作也要努力奮鬥,那麽他當初何必進威揚?

但是,就這樣一直像縮頭烏龜一樣呆在倉管這個位子上到合約期滿嗎?然後呢?

顧靖揚說得對,然後呢?

沒有什麽可以永遠一成不變,他自己想要當鴕鳥,但那些與他有關的人,他們的人生都在不斷前進,無論他介不介意被抛下,都不可避免地會被拖着,姿态狼狽地,跌撞前行。

刺耳的鬧鈴把他從一個不甚愉快的夢中驚醒,他按掉鬧鐘,頭痛欲裂。

把頭重新埋進枕頭裏,正想不管不顧地再睡一會兒,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他呼地坐了起來,抱住腦袋呻吟——今天是他們公司集體出游的日子,早上八點半的飛機。

下床的時候身形晃了一下,整個人頭重腳輕,太陽穴的地方突突地痛,陳非心裏罵了一聲“靠”,居然在這個時候感冒了。

按說感冒其實沒什麽,連藥都不用吃的病,他一個大男人,從不把這種小病小痛放在心上,該幹嘛幹嘛,飲食作息都不用調整。

但自從進了泰盛之後,也不記得從那一年開始,他的感冒加了一個新的症狀——頭痛,不管是流感還是上火引起的,每次感冒必定是以頭痛開始,就像頭上戴了一頂緊箍咒,稍微咳嗽一聲腦漿都有要被扯裂的錯覺,連集中精神都辦不到,更不要說正常辦公、交際、做事情,吃什麽藥都不管用,只有沒日沒夜地睡上兩天才能緩解。

剛開始陳非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心上,随着時間推移,這個毛病卻越來越嚴重,大概每隔兩三個月就會發作一次,他也曾經想過去看醫生,但後來公私兩忙,到底沒顧上。

奇怪的是,離開泰盛後,這個毛病也跟着不藥而愈。搬到北京這一年多,別說頭痛了,他連感冒都沒有,這個頭痛的症狀,也一次都沒有發作過。

先是失眠,再是頭痛,陳非苦笑了一聲,最近的日子真愉快……

但怎麽偏偏是今天。

幹脆再加一個胃痛,那他以前的毛病就算回來齊了。

忍着兩邊太陽穴不間斷傳來的熟悉鈍痛刷牙洗臉,沒有胃口吃飯,他喝了一杯溫開水,又擔心胃病真的發作起來,心裏掙紮了半天,還是用牛奶泡一碗cereal勉強吃了,才拖着行李箱出門搭公車。

同事們約好在公司碰面,一起打車去機場。

陳非一下公車,就看到徐芳和江曉夢站在公司樓下。

“陳非!” 江曉夢招手叫了他一聲,兩人拖着行李朝他的方向走過去。

陳非正納悶,她們已經走到跟前。

正好一輛空車經過,江曉夢又眼疾手快地去攔車。

“不等趙總她們嗎?” 陳非人不舒服,反應比較遲鈍,一時沒看明白怎麽回事。

“我們三個人一部車,趙總和南希他們住得比較近,他們四個一起走。”

陳非強打起精神,把三個人的行李放進後備箱,然後自覺地坐到前排去了。

一上車,他輕輕把頭靠在後背上,閉上眼睛,長舒了一口氣。頭痛得要裂開一樣,再站一會兒都是折磨。

江曉夢在後面興奮地叽叽喳喳,幸而前排有欄杆,後面有徐芳跟她聊天,不然陳非真沒把握他能應付得過來小姑娘的活潑激動。

這會兒才六點出頭,一路暢通無阻,車走得又快又平穩,他實在難受,沒多久就睡過去了,一路睡到機場,連車停下來都沒發現。

“陳非,你還好吧?” 卸行李的時候,徐芳關切地問道。她畢竟比較年長穩重,很快注意到陳非一副沒什麽精神的樣子,跟他平常沉默卻溫和的氣場差太多。

陳非也不矯情,點點頭:“好像感冒了。沒事,等會兒上了飛機再睡一陣就好了。”

“要出門旅游卻生病,你可真倒黴。” 江曉夢大大咧咧地說。陳非只是氣色有點差,沒什麽明顯的感冒症狀,臉色也挺正常,看起來并不嚴重,她沒太放在心上。

他們約好在機場12號入口處集合,剛才喊停車的時候司機慣性地溜了一小段,他們在16號入口下的車,但此時機場的人非常少,進門左轉,他們就看到了要找的人。

“他們在那裏!” 江曉夢往前方一指,加快腳步走過去。

只有陳非,在看到那群人的時候,腳步卻不自覺地頓住了。

靖揚……他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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