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陳非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光鮮亮麗的大明星。

他跟顧靖揚混得久了,習慣了他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的模樣,便漸漸忘記大部分美國人是什麽樣的了,以至于當他看見那個穿着不知道幾年前的舊運動服、頭發沒形、胡子拉渣的男人,一時之間竟沒把他認出來。

看到顧靖揚,方弘柏熱情地張開雙臂,用中文說了一句:“嘿,哥兒們,你來了。旅途怎麽樣?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的中文口音不如顧靖揚道地,雖然十分流利,仔細聽的話還是能聽出ABC的腔調,偏偏不知道什麽原因,他特別喜歡“哥兒們”這個詞,練得無比順溜,每次說的時候還要加個重音。

于是,滿篇ABC腔的國語裏面夾雜着一個特別标準的兒話音,配上他清朗偏高的男中音,聽起來莫名有喜感。

陳非對語言天生敏銳,這一耳朵就聽出對方那種跟年齡不相符的可愛來,對這個大明星的印象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顧靖揚跟他擁抱了一下,攬過陳非道:“這是陳非。”

他沒說“這是我的男朋友”,這是對陳非的體貼,開口閉口男朋友什麽的,即便這是不需要刻意回避的事實,多少還是會令陳非覺得尴尬。

不過,他放在陳非腰間的手已經說明了一切。

方弘柏有點意外,雖然一直知道好友的性取向,這卻是他第一次見到顧靖揚的戀人。這也不奇怪,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四海為家的生活狀态,并沒有什麽機會像普通的哥兒們那樣,三天兩頭地聚。而顧靖揚更是一個把各種朋友區分得很開的人,這一次竟然不遠萬裏把人帶到他這裏來,可見,這個戀人對他的意義,恐怕已經不僅僅是“男朋友”這樣簡單。

念及此,方弘柏也不免對陳非另眼相待,重重握了握對方的手:“Andrew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別跟我客氣。”

“謝謝。” 陳非真誠地說。

“方爸方媽不在家嗎?”

方弘柏在羅城沒有自己的房子,每次回來都是住在父母家,所以靖揚才會這樣問。

“他們聽說你們要來,一大早去超市采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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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爸爸原先在施樂公司做研發,手下有幾十號工程人員。施樂這幾年一直在外遷,去年整個研發部門遷到加拿大,方爸不願意離開羅城,年紀也到了,便提前兩年申請了退休。方家的三個小孩都是十七、八歲就離家,弘銳成家已久,弘書在紐約也有自己的公寓,弘柏常年在亞洲,算起來,方家平時比顧家還要冷清得多。

顧靖揚多少知道他們家的情況,順口問道:“兩位老人家還是不肯回亞洲嗎?”

“現在有點松動了,他們說等我這張專輯做完會跟我回去住一段時間看看。”

方弘柏一直一個人住,他忙起來的時候沒日沒夜,雖然有助理,但是普通人那種家庭生活,他是沒什麽機會享受的。如果爸媽願意跟他住在一起,那對他來說就再好不過了。但是他也明白,北京的環境氣候沒辦法跟羅城比,又幹燥、污染又嚴重,對老人家來說其實并不好。所以他一直也不敢開口。

不過,父母總是疼兒子的,看他一年比一年瘦,一百八十公分的個子,體重還沒有140磅,當媽的心裏又怎麽會好過。

“你還是應該找一個女朋友。” 顧靖揚真心實意地建議他。

方弘柏無奈地攤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狀況,哪個女生敢跟我在一起?”

方弘柏是個工作狂,一年365天,有360天都在世界各地跑,行李箱就是他的家。談過幾段戀愛都是因為他沒有時間陪人家而分手,最慘的一段,他才剛動心,還沒來及表白,一個巡回演唱會回來,人家已經交了男朋友……

大明星又怎樣?在愛情面前,王子和平民一律平等,身家條件或許能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對你另眼相看,而真心愛你的人,求的是相守,要的是陪伴,看起來簡單,對于方弘柏卻偏偏最難。

所以他只能光鮮亮麗地寂寞着。

顧靖揚不太能理解方弘柏這種對工作的狂熱,就像方弘柏無法理解他的低調一樣。

工作和家庭的取舍,方弘柏很早就想清楚了,也已經做了決定,沒什麽可抱怨的。他轉開話題,看向陳非:“Andrew說你是我的學弟是嗎?你主修什麽?”

陳非點頭:“其實不算主修,我的minor是爵士鋼琴。”

方弘柏很感興趣:“哦?教你鋼琴的是哪一位?”

“Steve Werner.”

“真的?!” 方弘柏眼睛一亮,“Steve收學生很苛刻的,你不是主修他怎麽願意教你?”他看向顧靖揚,對他解釋道:“Steve是Eastman最好的爵士鋼琴老師,他收學生非常嚴格的。”

陳非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不願意就纏到他願意。”

說起來,陳非一直都覺得十分愧對這位老師。他那時心高氣傲,找老師當然要找最好的,即便不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也一定要申請上最好的名師的課。也許是他運氣好,磨了幾次,對方竟然真的答應收他。

而他卻沒有堅持到最後。

想象了一下Steve被人纏到沒辦法的樣子,方弘柏哈哈哈地笑起來,對陳非豎起大拇指:“你行。”

說起音樂,三個人一下子就聊開了。方弘柏饒有興致地把他們帶到地下室,那裏是他的小型工作室,鋼琴、吉他、架子鼓、電腦、錄音設備一應具全。

他領陳非到鋼琴前坐下,又把吉他塞到靖揚手中,然後自己走到架子鼓後面坐下來:“陳非,讓我看看你的水平。”

陳非知道方弘柏的鋼琴和吉他都是從小學到大,卻沒料到方弘柏連打鼓也在行,一時之間十分佩服,而且這個studio是難得的專業,令他也來了興致:“要玩什麽?”

方弘柏想了想:“靖揚決定吧。”

這裏面只有顧靖揚跟他們兩個都熟,而且他掌旋律,由他來定最合适。

顧靖揚也不推辭,沉吟了一下,略擡手,刷刷地掃了幾個和弦,然後是一段旋律,竟是Louis Jordan的Saturday Night Fish Fly,另外兩人顯然都沒想到他會選那麽一首老歌,對視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手下卻各自不落地跟了上去。

一首沒多長的rhythm&blues,被他們自由發揮,玩了十幾分鐘,等樂曲結束,方弘柏大呼過瘾。他是樂癡,碰到能玩到一起去的音樂人就格外開心,一雙眼睛亮閃閃:“陳非,我下次巡回,你一定要來幫我伴奏。”

還沒等陳非回過神,顧靖揚先笑了:“你先把這次巡回做完再說吧。”

方弘柏人氣高,基本上每發一張專輯就開一場巡回演唱會,而且他是真正歌迷遍布世界各地,大陸那麽多城市,香港臺灣新馬泰,這一些都算常規場地,有時候還得加上歐洲和美洲,名副其實的世界巡回,因此每場巡回下來,沒有兩三年根本不成,他前年底發的那張專輯到現在都還沒巡回完呢,所以顧靖揚才有這麽一說。

方弘柏這才發現自己忘形了,拿手裏的鼓棒騷了騷腦袋,嘿嘿笑了兩聲:“我是認真的,陳非節奏感和旋律平衡得特別好,我喜歡他的琴聲。”

陳非想了想:“弘柏如果不嫌棄的話,到時候算我一份就是了。”

顧靖揚沒想到陳非會這麽說。演唱會跟別的不同,曲目和編曲都是固定的,而且流行音樂相對簡單,伴奏是一個絕對消耗性而不是創造性的工作。如果不是靠這個吃飯的職業樂手,做伴奏唯一的好處也就是能積累點人脈,但是陳非從未打算往流行音樂發展,這方面的人脈對他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方弘柏是搞藝術的,說風就是雨,連陳非是做什麽的都沒問,開口就要他做伴奏,所以顧靖揚剛剛才會幫他岔開話題,怎麽也沒料到陳非竟一口答應下來。

方弘柏卻非常喜歡陳非的幹脆,他開心地說:“你放心,我的band吃好住好,待遇也不錯的。”

“包吃包住就可以,說待遇就太見外了。” 陳非笑着說。

“夠哥兒們!” 方弘柏高興地說。

顧靖揚明白過來了,陳非會答應,恐怕是為了自己。

不管方弘柏是不是領了陳非這個情,反正後來顧靖揚表示不願意在大屏幕上亮相時,他是沒有任何不快,只是連稱可惜,還嘲笑靖揚錯過了成為名人的機會。

能開玩笑,證明他真的沒往心裏去,顧靖揚和陳非總算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談電影發行權也很順利。在發行方面,GMJ比起那幾家制片出品發行一把抓的影業巨頭來說稍微遜色,但他們搶占市場的方式卻非常聰明,簽約的院線都是各城市最熱門的影院,覆蓋範圍廣,并且排片都能拿到理想的份額。

兄弟歸兄弟,實力這種事,過往的成績最能說明問題。幾部同類型影片在不同檔期的排片和票房數據一拿出來,比什麽花言巧語都更有誠意。

GMJ的計劃書做得全面卻整潔,連方弘柏這種非商業人士都能一目了然,并且,有件事顧靖揚還不知道,方弘柏這部影片需要不少動畫特效,對初次執導的方弘柏來說,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如果合作對象是GMJ,這一塊正好能省掉他許多心力。

兩人一拍即合,方弘柏當場允諾,只要劇本通過審核,他會立刻聯絡王哲瀚。

于是顧靖揚也放心了,這畢竟是弘柏自己的電影,在發行方面,他的公司肯定還是會充分考慮他的意見的。

正事談得順利,閑聊也能盡興,顧靖揚和陳非在方家一直呆到吃完晚飯,又一起玩了一會兒音樂,過了十點,兩個倒時差的人都開始犯困,這才告辭回酒店。

他們是次日下午五點多的班機回紐約,謝絕了方弘柏繼續做東的好意,第二天,他們吃完早餐,簡單收拾了行李,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就去Eastman看一看,也不用開車,兩人沿着East Main Avenue悠閑地邊走邊逛。

Eastman離凱悅很近,他們雖然走得不快,兩個大男人的腳程,走了二十來分鐘也到了。

這個校區其實特別小,一條短短的Gibbs街、兩排樓對着,一邊是演奏廳、琴房、停車場和教務中心,另一邊是教室和圖書館,沒了。

地方雖不大,米黃色厚重的鋼骨結構建築卻有着歷史的滄桑感,樸素而莊嚴。高挑的空間、巨大的木門、大廳牆上挂着的畫像、那莊嚴的彩色玻璃和層層階梯……這外表簡單的兩棟樓裏藏着多少故事、孕育出多少舉世聞名的音樂大師,那就只有曾經走進、得以一窺究竟的學生們才能得知一二了。

七月的學校人不多,連琴房都格外安靜。陳非帶着顧靖揚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一圈,從森嚴陰涼的大堂走出來,兩人不禁被外面的陽光晃得眯起眼。

路上只有偶爾一兩個讀summer的學生背着背包走過,Java Cafe倒是一如既往,裏裏外外都坐着人,有學生,也有來參觀的家長游客,只不過,每個人似乎都被夏天慵懶的氣息感染了,看起來都懶懶的,即使圍坐在一起,交談的聲音也很小聲。

顧靖揚順着陳非的目光看過去,問道:“喝杯咖啡?”

陳非笑了笑:“好啊。”

外面的座位都有陽傘,天也不算太熱,顧靖揚拿着兩杯咖啡到外面,選了一個門口的位置坐下。室內正放着Miles Davis的Beaches brew,音量恰到好處,靖揚打量了一下內部偏歐式的裝飾,牆上挂着許多音樂巨星的畫,勞特累克的插畫風格,從搖滾到爵士的都有,看上去确實比一般大學裏常見的星巴克要有氣質得多。

顧靖揚正四處打量着,陳非從裏面轉出來,手上端着一個黑黑綠綠的蛋糕,黑是巧克力的黑,上面覆蓋的那一層厚厚的綠色cream卻不是抹茶的那種豆綠,而是透着夏日清爽的薄荷綠,如果單看,還挺漂亮的,但是放在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上面,就顯得有點兒……

顧靖揚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是?”

果然是這個反應。他那嫌棄的表情令陳非忍俊不禁,他第一次看到這個蛋糕也差不多是這個反應。不過很顯然,他比較有冒險精神。

“Mint brownie, ”陳非把蛋糕往靖揚面前推了推,“試試看。”

“Looks weird.” 顧靖揚評價道。

他瞥了一眼一臉期待的陳非,還是叉了一塊放進口中。

“挺好吃的是不是?”

顧靖揚點頭,他其實真有點意外,他本來以為這個蛋糕是陳非的惡作劇。

“你看,所以人還是要勇于嘗試新東西,才會有驚喜的。”

顧靖揚咀嚼了一下這句話,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你說的沒錯。”

兩人正享受這夏日時光,一個夾着公文包的老頭子從身邊走過,與兩人不經意地對視了一眼,然後——

“Fred!”

老頭子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顧靖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陳非,只見陳非先是一臉驚訝到有些茫然,人卻反射性地站了起來,表情之中帶着他從未見過的恭敬和一點點不安。

“Steve!”

這個名字一出來,顧靖揚就知道來者是誰了,他跟着站了起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Steve在他們桌前站定,公文包換到左手,伸出手來跟陳非重重握了握。

“我過來處理一點公事。Steve,這是我朋友,Andrew Gu。”

“靖揚,這是我的鋼琴教授Steve Werner。”

Steve跟顧靖揚也握了一下手,道:“Andrew Gu?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

顧靖揚笑了笑,向他日常問安,并沒有提到自己曾經來Eastman演奏過的事。

Steve也沒有深究,又轉向陳非:“什麽時候來的?”

陳非老老實實地回答:“前天。”

“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這才幾年,就把老師忘了嗎?” Steve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示意他們也坐下。

陳非有些慚愧:“不是的,主要是這次來的很匆忙,沒來得及,而且……”

他擡起頭,Steve笑眯眯地看着他,替他把沒有說出口的話接了下去:“而且你對我感到抱歉,對嗎?”

當年陳非提前回國,唯一明确表示過反對意見的就是Steve。美國的教授一般并不幹涉學生的選擇,但是Steve卻找了陳非兩次,讓他考慮清楚,不要那樣輕易放棄。只是那時陳非有他自己的考量,到底也沒有把老師的話聽進去。

音樂這條路那麽窄,競争卻又那麽激烈,每年不知道多少有才華的學生擠破了頭,也未必能在爵士界争得一席之地。陳非雖然有才,但他沒有那種頭破血流也要走下去的堅持,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對演奏事業不夠熱愛,這樣再有才華也出不了成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即便他是老師,也不能替他們做選擇。Steve教過那麽多學生,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那麽早的事情了。” Steve擺擺手,表示不在意。

靖揚進櫃臺為Steve點了一杯咖啡,Steve道過謝,突然輕拍了一下大腿:“Andrew Gu,我想起來了,Samuel Wang的得意門生,你跟NYYS來Eastman演奏過,對不對?”

搞音樂的人果然記憶力都特別好。

既然被認出來,顧靖揚也就坦然地點頭。

“你還在彈琴嗎?”

古典和爵士基本是兩個圈子,如果不是當年顧靖揚名氣太盛,又來過Eastman,Steve還真不一定會知道他。不過他也就僅止于此了,後來也沒有再特別關注,顧靖揚又放棄了音樂,再沒有消息傳出。所以他才會有如此一問。

“沒有了,我現在在做電影。”

Steve不知想到什麽,表情有些悵然,不過他跟顧靖揚畢竟不熟,終于也沒發表什麽評論。

他轉頭看向陳非,眼神裏有着不容易覺察的期待:“Fred,你呢?現在還偶爾彈琴嗎?”他還記得陳非是要回去繼承家業的。

“彈的。現在也開始嘗試音樂分析。”

Steve很感興趣,陳非連忙把最近做的一些事情跟他彙報了一遍。

老頭子又問了陳非一些跟音樂理論相關的問題,陳非都一一認真回答了,他非常高興,連說了幾個很好:“音樂這東西,能不帶有任何功利心去做是最好的。我真為你高興,Fred,我真為你高興。”

看着老師由衷喜悅的臉,陳非莫名地覺得眼眶有點熱。他知道老師心裏對他是曾經有過期許的,但是他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任何壓力,而他自己,則一直都任性地做着自己認為正确的事。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你不得不辜負、卻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人。

Steve夏天一般都會出去度假,這次回學校是因為跟人約了很重要的事情談,跟他們又聊了一會兒生活近況,便起身要走。

陳非和顧靖揚連忙跟着站起來。

Steve看着陳非,點了點頭,臉上是真心實意的歡喜:“回去之後把你做的樂曲分析發一些給我看看吧,以後如果有碰到任何關于音樂的問題,也都可以我寫郵件。” 說完他又強調了一句:“Anytime。”

“我會的,謝謝你,Steve。” 陳非趕緊應下來。

Steve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跟靖揚道了別,這才急忙忙地走了。

他一陣風似的來了又去,陳非覺得像做夢似的。

他的碩士課程只修了一年,鋼琴卻學了将近三年,音樂的世界廣博深邃又充滿趣味,他沉浸在那個單純美好的世界裏,像一塊海綿一樣吸收着無數前輩靈感和才華揮灑造就的藝術養分。

後來發生了太多事,他幾乎都忘了,他也曾經有過那麽純粹快樂的時光。

Steve這一出現,那些被遺忘的光陰也被這陣風卷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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