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開口的是柯凡。
黃義明一聽到他說有,臉上的表情就變了一變,像是不服,又像是憤怒。
陳非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他問柯凡:“柯總監的事跟財務部有關系嗎?如果沒有的話我讓老陸先去忙,貸款這邊還有一堆事要他處理。”
柯凡立刻表示同意:“是交期的問題。”
老陸走後,會議室就剩下他們三個人,柯凡才道:“荷蘭Smart Toys公司有一張73萬美金的訂單,原定交期是十月初,您想必知道,這是要趕聖誕銷售季的貨,但是生産這邊一直趕不出來,我們跟客人延過兩次了,現在客人也已經把信用證改到11月15號走快船,無論如何這周必須要出貨,但是現在黃總監又說這周也趕不出來,讓我們再去延。負責這個訂單的徐經理都被氣哭好幾次了,她說她實在沒膽子再去跟客人延,您知道的,信用證一旦不符點,我們就會非常被動了,萬一客人一怒之下取消訂單,到時候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柯凡越說越氣,顯然已經憋了很久。他能一口氣把事情始末交代得清清楚楚,有條有理,也可見這件事已經讨論過不止一次兩次。
果不其然,他話音剛落,黃義明立刻不服氣地反駁:“你們業務部跟客人談交期都不跟我們生産溝通一下,要麽一整個月都沒事做,要麽十幾張訂單全部一起下下來,每張都着急,每個業務都跟我說要趕,我要怎麽弄?我現在總共就這麽一千多人,所有玩具都是手工組裝,快也快不起來,你倒是也替我考慮一下!”
“黃總監你怎麽能這麽說?業務部哪張訂單的交期沒事先跟你們溝通?我們也不想客人集中下單,但這又不是我們能控制的,難道有訂單不接嗎?不接的話到時候你們又說沒事情給你們做。”
“你們那叫溝通嗎?啊?跟客人合同都簽了才來找我,那叫溝通啊?從十月份到現在,我的工人每天晚上都加班!你還要我們怎麽樣!”
“你以為我們沒有盡量錯開嗎?國外的銷售季節都集中,客人不同意往後拖我們有什麽辦法?”
兩個四十幾歲的人在會議室吵得面紅耳赤,話題越扯越遠,似乎忘了還有一個老板在旁邊。
陳非也不打斷,閑适地靠着椅背,好脾氣地聽他們吼。等他們回過神來,兩個人都讪讪地住了嘴。
黃義明跟陳非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陳總,真是不好意思,一下子沒忍住。”
柯凡也漲紅了臉,嘴巴動了一下,不過最後什麽都沒說。
陳非笑了笑:“吵夠了就言歸正傳吧,”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神色一整,看向柯凡,“柯總監,我沒記錯的話,Smart Toys是做FOB吧?這次的貨代有沒有指定?船東是哪家?最晚截單時間确認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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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溫和,語速也是不疾不徐的,但這一系列問題問下來,柯凡腦門上幾乎要冒汗,不禁暗暗慶幸,幸虧開會之前小徐還去他那邊抱怨過一通,不然這些問題他肯定回答不上來。
他連忙一一回答:“是的,還是FOB,指定貨代,已經确定走每周日馬士基的船,截單截周四,如果11號貨能做得出來的話,正好能趕上14號的船,就不會産生不符點。”
陳非看了一眼黃義明,黃總監堅定地搖頭:“今天都已經9號了,我還有七千多件鋼鐵人沒有組裝,智能芯片現在都還沒送過來,怎麽樣也得再給我五天時間。”
“芯片什麽時候能到?”
“我早上問過采購了,他說上午肯定會送過來,我打算下午就安排上線。”
“你安排了幾條線做這個單?”
黃義明忙道:“我已經安排了兩條線來趕這張單。”
他知道陳非的習慣,他做任何決定之前都要先了解清楚所有的細節,所以不再等他一一問,又繼續說:“從今天下午開始算起,每條線每天組裝600到700件,兩條線最多1400,七千多真的要給我五天時間才保險。而且陳總,生産的事情您也清楚,真的不是我不安排,現在其它幾條線全都在趕貨,如果做到一半停下來的話産量會更差,到時候其它訂單也會來不及。”
“你的600到700件算的是幾個班?鋼鐵人我們以前一個班不是差不多可以做到300件嗎?”
黃義明心裏緊了緊,小心翼翼地回答:“是按兩個班算的,陳總,您不知道,工人十月份一整個月都上三個班,真的不能再讓他們加班了,這都年底了,我們也得為明年招工考慮考慮啊。”
對他這一番訴苦,陳非沒有明确的表态,他只是點了點頭:“這都年底了,有些工人不想加班,一定也有工人希望過年前多賺一點,你先去了解一下工人們的想法,要不要加班下午告訴我。”
他雖然用的是商量的口氣,黃義明卻哪裏敢說個不字。正想着下午要怎麽跟陳非再交涉交涉,又聽見他對柯凡說:“柯總監,海關那邊我有熟人,等會兒我把他電話給你,你跟他溝通一下,周六上午幫我們加班報關,馬士基那邊不用擔心,截單誤了就誤了,不過就是一個延誤費,給他們就是了。”
他說完又看向黃義明,一改剛才溫和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說:“黃總監,我多幫你争取了一天半的時間,剩下的就要你自己想辦法,加班也好,增聘臨時工也好,調整生産順序也好,盡快拿出個方案來,周六上午九點之前必須全部裝櫃,11點貨要進堆場,有沒有問題?”
兩邊各退一步,夠公平了,總比所有壓力都推給生産部強。黃義明咬咬牙應承下來:“行,我再跟兄弟們溝通溝通,盡量再往前趕一趕。”
“那行,這件事就先這麽訂了。其它訂單的生産進度,你們兩位再核對一次,盡快整理一份給我,貨期有問題的标注出來,并且要給我詳細資料。先散會吧。”
短短半個小時的會議下來,柯凡看向陳非的目光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
他知道陳非之前在公司的職位就是業務總監,但他沒想到,隔了這麽長時間,他對業務的每個環節還是這麽了解,柯凡自己雖然搞了二十幾年業務,這幾年上位者做久了,這些東西早就生疏了,但陳非卻連每家貨代、船東的運作方式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更難得的是,陳非顯然不止是記憶力好,他處理事情條理清楚,不偏不倚,恩威并濟決斷又快,連老黃那個刺頭在他面前都不敢使性子。
這個小老板看着年紀輕輕,但的确能讓人服氣。
等黃義明走出會議室,柯凡忍不住叫住陳非:“陳總,如果生産部還是趕不出來怎麽辦?”
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鋼鐵人這個玩具技術含量太高,做起來是個精細活,日産量肯定高不了,哪怕黃義明能夠安排天天加班,只要中間哪個環節稍微出點問題,13號的deadline就懸了。
陳非無所謂地笑了笑:“Plan A不行,還有Plan B和Plan C。”
柯凡看着小老板那胸有成竹的樣子,突然覺得肩上輕松了許多。
這一個多月過得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天天跟生産吵架、應付幾個業務經理的哭訴、處理客人的抱怨和投訴,他都快瘋了。老板是從來不管這些“小事”的,他只會讓你必須想辦法解決,整個業務部的績效和年終獎都壓在他肩上,他都覺得今年怕是要沒辦法跟同仁交代了。
而現在,他終于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奮鬥了。
陳非走出會議室,陳煥國的助理小黃已經等在門邊:“陳總,陸董帶着銀行的人已經過來了。”
“他們在哪裏?”
“陸董跟他們在陳董辦公室泡茶。”
“好,走吧。”
資金一到位,銀行那邊的危機很快就解決了。
父親的手術也很順利,醫生說,只要好好調養、注意飲食,別讓他有太大壓力,這個搭橋可以持續很長時間。
陳琪目前在珠海一中教高一,今年九月份才入的職,工作上難免要多花一些時間;陳蕾的兩個小孩都在香港讀書,自父親生病後,她幾乎隔天就要往返一趟香港,也累得夠嗆;家裏新請的阿姨雖然勤快,但是煮飯這一塊卻不行,不說父親的三餐需要特別打理,連陳非自己都吃得不太習慣,只好打電話把蘭姨請回來。
田亞蘭跟陳家畢竟是多年的感情,一聽說這邊的情況,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從中山趕過來了,把她女兒氣了個倒仰,直說不知道誰才是她的小孩。不過有她在,內務方面總算不需要操心了。
然而陳非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一些。
坐在陳煥國的座位上,他的面前擺着公司最新的各項報表,陳非不自覺地皺着眉頭。才一年半,他才離開一年半,公司的狀況竟然已經惡化到這個地步。
那天黃義明和柯凡吵了半天,并不全是沒有營養的互相推诿,這就是陳非沒有阻止他們的原因——能吵,至少說明對自己的工作還有責任心。吵得出道理來,則說明問題并不僅僅出在單方面。
如果純粹是因為生産部的能力問題那倒還好辦了,不幸的是,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泰盛現在面臨的最大的問題,一個是訂單不足,一個是資金不足。
一個公司的穩定客戶能夠帶來的訂單數量,至少應該在公司總生産能力的120%以上,這樣業務才有那個底氣根據公司的生産能力去跟客人排交期,甚至推掉不适合的單。但是如今泰盛的訂單只能滿足70%的生産需求,業務部接單自然就非常被動,什麽訂單都要争取,客人下下來的單都不敢推,訂單種類和質量沒法錯開,越是這樣,越是容易造成生産不順,就像黃義明說的,閑的時候閑得要死,忙的時候又忙不過來。
而資金不足則會使這個問題雪上加霜,因為排款問題會直接影響材料進度,做玩具的配料多而且雜,涉及的原料加工程序也是各種各樣,一個小部件沒有及時到位,整張訂單的進度就會立刻受影響。做做停停,生産效率自然更差,尤其在忙季,産量一受影響,交期進一步延誤,雪上加霜。
根據財務報表統計,09年度公司的總業務量銳減到2.3億,而今年截止到十一月,收回的貨款只有1.2億,就算把農歷年前要出貨的兩千七百五十萬全部算上,總金額還不足1.5億,也就是說,平均下去每個月業務量一千三百萬不到。但是公司的新增貸款卻足有1億之多,除了工行這筆三千萬,其它的七千萬全是民間貸款,每個月利息支出高達兩百四十萬,這還沒有算上每次還貸款單獨支付的大筆拆借費。
完全是入不敷出。
難怪父親會被丁萍的事情氣得心髒病發作。陳非原先還以為主要是因為陳浩,現在看來,恐怕那虧空的一千萬也給父親造成了相當的壓力。
陳非重新拿起財務報表,找出去年11月份工行這筆款的去向——這筆款的大頭2180萬彙給了一個叫做信誠信的擔保公司,剩餘部分則零散地用于工資支出和材料款支出。
陳非拿起電話撥到財務總監的分機號,他需要再确認一件事。
“老陸,我們跟信誠信這家公司是什麽性質的業務往來?”
陸總監猶豫了一下:“……是陳董的私人欠款。”
他倒不是想要幫陳煥國瞞着陳非,否則的話,他會直接提供另外一份賬本了。但一下子就被問到老板最難堪的部分,即便對方是老板的親兒子,總還是有點兒惴惴不安。
陳非原本就心裏有數,一聽到他這語氣和口風也就确定了:“是賭債吧?”
“……唔。” 老陸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來,“不過這是最後一筆了。您也知道,這種借款利息太高,陳董也是想……”
“我明白的。” 陳非不忍心看他那麽為難,直接打斷了他,“我父親這麽做是對的。”
挂了電話,陳非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也許應該再找個合适的機會跟父親确認一下他的想法,希望能說服他把那塊地也一并處理了。
電話另一頭,陸總監挂了電話,不禁嘆了一口氣。
他辦公桌裏不止他一個人,在他正對面坐着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子,二十七八的樣子,一頭長發绾在腦後,看起來溫婉而沉靜。她的面前擺着一些翻開的賬簿,看樣子跟陸總監談正事正談到一半,被電話打斷了。
“我堂哥?” 那女子随口問了一句。說是問,語氣卻相當确定。
這女子叫做陳婉秋,是陳非的堂妹,她爺爺和陳非的爺爺是親兄弟。陳家家族內部比較團結,陳婉秋的父親和陳煥國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跟親兄弟也差不了多少,陳婉秋財會專業出身,大專畢業後就一直在泰盛做出納,一直在陸總監手下做事。她這個人話不多,人卻不呆,跟她說什麽都是有進無出,天生做財務的料。
陸總監點點頭,随手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還是那麽快準狠啊。”
陳婉秋笑了笑,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難得地浮起一些驕傲的神色:“那可是我堂哥,別說我們這個家族,就說整個陳氏祠堂,我們這一代裏,也沒人比得過他吧。”
陸總監抖了抖煙灰:“希望他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不然的話,明年……”
這兩人都是泰盛財務部的核心,有些話是絕對不能往外說的。不過陸總監在陳婉秋面前說話倒也不十分避諱,她是陳煥國的侄女沒錯,但他對公司忠心耿耿,只要是實話,他也沒什麽不敢講的。
陳婉秋嘆了一口氣:“那個姓丁的都跑了,他應該就不會走了吧。”
“難說啊!如果陳董還是這樣不肯放權,早晚還得出問題。”
陸總監以前經常需要跟陳非核對業務部的回款進度,陳非也要向他了解各項稅務制度和排款計劃,兩人常有交流的機會。那四五年接觸下來,他自己對陳非在宏觀大局和企業戰略的把握上都很是佩服。
他有時候和黃義明喝酒,那家夥對這位少東也是心服口服。
黃義明是個大老粗,15歲就出來打工,文化水平不高,頭腦卻是一等一的好用,21歲到泰盛做車間主任,28歲就混到廠長的職務,後來泰盛一路擴大規模,他也跟着一路高升,從廠長到生産副總到生産總監,實打實從基層打拼上來的人才。
就這麽個人,對陳非也是贊不絕口,誇他肯下車間、能花苦功夫了解産品,不像許多業務員,天天就知道窩在冷氣房裏打電腦;又誇他腦子轉得快,有創意,常給研發部一些別人想不到的點子,做出來的玩具,跟別家的就是不一樣。
創業第一代得像陳煥國那樣霸氣專斷,第二代卻需要像陳非這樣周到缜密,做為公司裏的兩個元老級的人物,他們那會兒常替老板覺得慶幸。不是每一個家族企業都有一個能夠撐得起來的第二代,但泰盛的這位少東,卻是少見的有遠見又能腳踏實地的人,下得了車間,上得了場面,能吃苦又有學問。
他們私底下盤算着,只要陳非接班順利,他倆在泰盛幹到退休肯定是沒問題了。
誰知道後來會變成這樣,陳董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不但不肯放權,最後竟然還逼得兒子在公司裏呆不下去,公司的經營也每況愈下,弄成現在這樣。
老陸琢磨了一下:“婉秋,咱們就私下這麽一說,你說你伯父早前該不會真是想把公司留給陳浩吧?”
陳非走後,老陸琢磨了挺長一段時間,按理說這不應該,陳非再怎麽跟他吵,最多也只能算是管理理念不合,一代和二代之間出現這種問題,很正常吧?
怎麽說陳非也是他的親生兒子,這要放在古代,還是個嫡長子呢,陳董那态度實在令人費解。
陳婉秋皺着眉頭想了想:“我伯父應該沒想得那麽遠吧?他那個人霸道專權慣了,可能只是心态沒調整過來。堂哥走的這一年,你不覺得,他其實挺後悔的嗎?”
老陸笑了笑:“你也看出來了,” 他掐滅了煙頭,“有機會探一探你伯父的口風吧,這些事我們外人是不敢去觸他黴頭的,他挺疼你的,也許你可以問問。”
陳婉秋不置可否,幾十年的習慣,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得過來的,再說,這種事關系到堂哥的自尊,他未必希望自己去插這個手。
她才不想讓堂哥讨厭她呢。
那麽多人關注着陳非的去留,他自己也正為此事煩惱着。
老實說,他并不想回到泰盛。這一年多的時間雖然不足以讓他想明白他想要的生活是什麽樣的,但卻足以讓他确定,泰盛不是他的夢想,商場上的成功也不是他的追求。
就算他可以不在乎夢想和追求,還有一樣東西是他無法不在乎的,那就是他和靖揚的感情。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如果他回到珠海,那麽他和靖揚之間就不可能未來。他父親絕對不會接受他變成同性戀,而他也不可能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還拿這種事去刺激父親。
但他也不想放棄顧靖揚。
他這輩子活到現在,總是在彷徨迷茫,他總是很快确定他不想要什麽,但他從來不确定自己要什麽。
可是,他很确定,他要顧靖揚。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麽确定。
不是年少無知時的一腔熱血,不是情到濃時的一時沖動,他已經三十而立,早就懂得如何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如果他未來的人生裏沒有這個人,那會是永遠都無法填補的遺憾。他甚至不敢想象,他要如何面對那種未來的半輩子都要在這樣的遺憾中度過的可能性。
陳非揉了一把臉,拿起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