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 萬湖路分萬湖南路和萬湖北路,萬湖小區離這兩條路都很近,走十幾分鐘就到了。而周仰和家就在萬湖小區正門對着的巷口。

那是一條狹長又曲折的巷子,說狹長但總有幾截特別寬敞,像是被一勺子挖掉似的,周仰和小的時候就和巷子裏的小孩子在寬敞的地兒玩跳房子,現在看來無聊無比的游戲當年也可以玩的連飯也忘了吃。

巷子裏的孩子都對巷子對面的小區特別向往,那裏的房子對于他們自家最多三層還是算上小小閣樓的老房子來說像一童話裏的蛋糕房,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但是周仰和每次和一群孩子打算把跳房子這項活動推廣到對面的小區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用粉筆畫完格子就被保安一陣怒喝。

然後可以聽見一群孩子大喊大叫的四處逃散。

有一次周仰和跑的時候忘記拿走那幾根從教室偷偷拿回來的粉筆,只能不停的回頭看,想趁那個大粗嗓門的保安不注意拿回來,卻看到一個女孩子撿起一只粉筆就繼續畫她沒畫完的格子,周仰和頓時就生氣了,大喊了一聲:“你別動我的粉筆!!”

那個女孩子猛地一擡頭,周仰和就看到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還笑着沖着她揮了揮手,拿着粉筆揮的。

周仰和頓時就在炸毛了,立刻往回跑,剛轉了個身就撞在了保安的腿上,被提在腰上拎到了門口。

她想着自己的粉筆嚎啕大哭。

聞聲而來的周仰和媽媽吳紅立刻從巷口的雜貨鋪沖出來,抱起周仰和就問保安為什麽這樣,一手擦着自己女兒的眼淚安慰。

後來怎麽樣周仰和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二天自己的裝着粉筆的小盒子原封不動放在桌上,放學後還是在巷子裏跳房子。

但對面小區裏那個女孩子的樣子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和自己的小眼睛完全不一樣的大眼睛,之後她開始對自己的眼睛耿耿于懷。

好像是人生裏第一次對相貌正視起來。

——

“我快到家了,前面就是。”喻溪捧着一盆文竹對周仰和說。

周仰和也捧着一盆文竹看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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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完全黑了,萬湖小區門口的雕着字的大石頭也有燈光打着了,小區裏的燈光需要仰頭才看得的到頂。對面的老房子在一排高樓的壓迫下顯得格外凄涼,這些年路修繕了好多次,再也不複小時候的坑窪,平整的像從一開始便是這樣的。

“我也快到家了,你看到那個牌子了嗎?”周仰和低下頭,文竹碧綠,細細密密的,“那個’萬湖超市’就是我家。”

“啊?!”喻溪驚訝的叫了出來。

“那家超市是你家開的?我還經常去買東西呢。”

她看了看不遠處挂着小廣告牌的超市,”萬湖”兩個字是規規矩矩的宋體,店雖然小,但看上去幹幹淨淨的,白熾燈的光從裏面散到外面,映出一片陰影,有個中年女人扛着一箱東西還沒進去就有個男人走出來接過,兩人就一起進去了。

對啊對啊,你最喜歡喝旺仔牛奶,買一箱回去沒過多久就喝完了,有時候一個月要來兩回,紙巾用的很快,有時候是你媽媽來買,有時候是你自己來買。

周仰和低着頭一邊踢着人行道上磚塊的凸起,一邊想。

“嗯。”周仰和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她們倆就這樣停在了路邊,一個低頭不語,一個望向遠處。

“那我應該見過你的啦。”喻溪想了想,還是說了話,“我說怎麽覺得你面熟,但又不知道哪裏見過。”她本來是想抓抓頭發的,但是捧着一盆植物特別不方便,只好嘆了口氣。

“所以我認識你很久了,但覺得開口說挺奇怪的。”周仰和悶聲說。

而且你這麽厲害。

喻溪:“……”難怪偶爾早操對視都下意識的轉頭,這姑娘尴尬症蠻厲害的哦。但到底哪裏奇怪啦!!!她簡直難以理解。

“那我以後再去你家買東西你可要便宜點呀,都這麽多年老顧客了。”喻溪半開玩笑的說,往前走去。

“那肯定的。”只要你還繼續來。周仰和一邊答一邊跟上喻溪的腳步,她忍不住看了喻溪一眼,對方的長發筆直的散在肩頭,不知道哼着什麽小調,看上去挺開心的。

喻溪剛想說讓周仰和把她端着的那盆文竹放在保安室,她自己可以等會再拿。卻正好對上周仰和的視線,保安室門口的燈已經很多年了,沒有很亮,偶爾還會閃一下,但周仰和的目光很專注,像看着令她着迷的事物。喻溪有點尴尬,把頭轉向另一邊,“你把文竹放保安室門口吧,我把這盆放上去再下來拿,謝謝啦。”

周仰和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把文竹放在門口,她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要不要……我幫你拿上去,省的你再跑一趟了。”

她看見喻溪皺了皺眉眉頭,以為她不喜歡不熟的人去她家,又急忙說道:“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我就先走啦。”周仰和一直覺得“了”和“啦”是一種很不一樣的語氣,她總希望讓別人覺得她是一個活潑的人,偶爾會刻意的把差點說出口的“了”替換成“啦”。

喻溪覺得周仰和說話還挺好玩,明明板着個臉說話倒是親親熱熱的。她覺得自己再和這姑娘磨蹭手就要斷了,當機立斷的對周仰和說了句“麻煩,”後來又加了個“啦”,拖的長長的。笑着看了周仰和一眼。

周仰和被她這個打趣弄的渾身渾身雞皮疙瘩,抱起文竹就往裏走。

“你知道我家在哪嗎?急急忙忙往裏走。”喻溪邊笑邊追上她的腳步。

周仰和:“……”

——

被喻溪打趣弄的臉上發燙的周仰和臉上的熱度直到回家吃飯的時候還沒有消下去。

周媽媽吳紅一邊吃着飯一邊奇怪的問她:“你今天不應該很早就放學嗎?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周仰和家裏沒有固定的飯桌,有時候是在收銀臺邊上的玻璃櫃臺上鋪一塊硬紙板就當做飯桌吃飯的,有時候是一張一次只能擠兩個人的小桌子,要麽她把碗端到樓上吃,要不是等弟弟先吃完飯再吃。

周仰和因為在學校上晚自習也很少有和父母一起吃飯的機會,今天她回來晚了,反而趕上了。

“今天不小心打翻了同學的花盆,所以去花店再買了一個。”

“你呀……”吳紅還沒說完,周仰和的爸爸周徳景就突然把話插了進來,“你怎麽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你知不知道錢很難賺的?一盆東西的錢我一天賣幾箱牛奶才賺的回來啊!”

一下子安靜下來,過了幾秒,周仰和又繼續拿起筷子夾起了菜。

但她沒有說話,就保持着吃飯的動作,坐在她旁邊的小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周徳景一眼,也繼續吃飯。

“仰和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你還這麽說她。唉……”吳紅站起來,拿起周徳景的碗,轉身去後頭添飯。

周仰和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似的繼續吃飯,她吃的很快,但不怎麽夾菜,一碗飯很快就見了底,幹幹淨淨的。小時候吃飯吃不幹淨就一直聽吳紅說不吃幹淨要長麻子,那時候正是她羨慕小區對面那個女孩子的水靈的時候,對一切會使自己難看的事物堅決杜絕。就算長大了也改不了了。

周仰和說了一句“我吃飽了”就往後面走去。她說的很輕,可能和碗筷碰撞的聲差不多,也不管誰聽,聽到了沒有。

她們家其實沒有一個像樣的廚房,雖然門前看上去幹幹淨淨,但畢竟也是老房子改造的,對于做個小本買賣的一家人來說,廚房簡陋都沒有關系。

周仰和端着碗筷走到小廚房,看着洗碗池裏一天沒洗的餐具嘆了口氣,她望了望四周,除了破舊木板拼成的狹小空間,一個煤氣竈,一口鍋,一個碗櫃,一塊砧板,似乎就沒有什麽了。每次吳紅燒飯的時候都要推開面前的小窗戶,才能避免嗆到,油煙機太大,如果塞在這逼仄的空間裏會更喘不過氣來。

她拔開小窗戶上的栓子,輕輕推了一下,随着吱嘎聲一陣風吹過來,吹的她一陣激靈。入目的是和她家規格差不多的房子,對面那戶人家的大兒子已經讀大學去了,小兒子在二樓寫作業,昏黃的燈光在他們家樓的中間,像一個家的支撐。

那我家的呢?

是賺很多很多錢就可以撐住了嗎?她想,但怎麽也想不明白。

她還是很在意父親的話的,甚至開始痛恨自己生在這樣的家庭裏,她想起喻溪的笑容,想起對面小區的燈火,想起買文竹的時候自己數零錢的窘迫……想起好多好多。

為什麽呢?

我也想變成她那樣。

什麽樣呢?

“姐,”周瑞和的聲音傳了進來,“我把碗放着了啊。”周仰和“哦”了一聲,看到她這樣,周瑞和倒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沒說什麽就上樓了。

腳踩在木板上的聲音“嘎吱嘎吱”的,周仰和不止一次想象過有一天她踩上去塌了的樣子,但是十幾年了還是結實的很,那幾聲就像是人的抱怨,沒有什麽用,也解決不了。

她擠了一點洗潔精在洗手池的碗上,打開水龍頭,水位伴着泡沫一點一點上漲,她機械的洗着碗。

吳紅收拾完飯桌,把碗碟筷子端進來就看到女兒在洗碗,暈黃的燈光落在周仰和瘦弱的身上在牆壁上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吳紅走上去說:“我來吧。”

周仰和朝她笑了笑,“媽,沒關系的,我來就好。”

你已經夠辛苦了。

——

飯後,喻溪對着文竹發了好一會的呆。

倒是她媽看了笑了出來,“喲,咱們家閨女今天怎麽對一盆植物思考起來了?打算跟你爸學習’如何在一盆植物追問人生真谛’嗎?”

喻溪媽媽叫單玲來,和她爸喻泰亮是松城大學的生物學教授,雖然從事教育工作,對自己的女兒倒是一點也不嚴格,喻溪想學什麽就放開去學就好,單玲來信奉“做人就要開心”的準則,一天到晚都樂呵呵的,經常和喻溪開玩笑。而喻泰亮則對人生哲學有很大的好奇心,企圖把自己的專業和人生結合起來,養些花花草草也要和哲學聯系在一起,經常被單玲來取笑。

“哎喲我親媽,那可是你老公,你怎麽天天可勁的嘲笑呢?”喻溪一聽她媽提起這茬就要跟着貧,“再這樣下去我可是對男女婚姻産生極大的不信任了呀。”

說完還擺出一張生無可戀的臉。

得,閨女今天不太對勁。單玲來女士通過自己女兒幾天的言行得出一個肯定的結論。

“怎麽啦,碰見什麽事了?”單玲來女士坐在沙發上摟着寶貝女兒,“學校有男生追你?”

喻溪看着她媽擠眉弄眼的就覺得老師這種職業裏頭的性格也是千奇百怪。

“單女士,你還記得我們小區對面那家超市嗎?”喻溪調整了一下坐姿,企圖把本次對話變成一次嚴肅的家庭會議。

然而單女士一點也而不配合,撿起女兒烏黑的長發就開始編起辮子,“哦,當然知道了,你這種會‘吃’紙的人一星期就可以把抽紙都用完,我們家養個閨女也很不容易的,以後你叫嫁人起碼要讓男方提個幾百袋抽紙的……”

喻溪一看話題又要偏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忍者疼從她媽手中抽出自己的頭發,輕輕拍了拍單女士的大腿一下,“跟你說正經的呢……”

單玲來單女士一看自己的’作品’被取走,只能擺出一張笑臉面對自己的閨女。

“那家超市怎麽了?”

“今天幫把文竹搬上來的女孩子,是我同學,但是她家居然在我們小區對面的超市欸!!”喻溪特別激動的說了出來,“而且我以前在學校都沒認出她呀,太驚悚啦!”

單玲來女士倒是沒喻溪那麽驚訝,只是平平淡淡的,“噢,那個小姑娘呀,模樣看上去比你小,我還以為是初中呢,那你倆一學校以後還可以一起回來嘛。”

言罷,單女士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呷了一口。

“對了,一個學校有什麽好奇怪的,說明人家小姑娘成績也蠻好的喔。”她拍了拍喻溪的頭說了句:“瞧你大驚小怪那樣。”

喻溪利索的翻了個白眼,裝模作樣的學她爹長嘆口氣,一副“世上無人了解老夫”的表情。

單玲來被她的舉動弄的笑了出來,右手一揚給了喻溪脊背一掌,“給本仙女拉小提琴去。”

喻溪被她老娘不要臉的稱謂驚呆了,過了一會還是選擇屈服,痛心疾首的福了福身子,“是是是,小仙女稍後。”

喻溪只要一拉小提琴就會靜下心來,低頭的時候長而密的睫毛會在臉上投出小小的陰影,笑的也恰到好處,像是工筆畫下的美人。

單玲來在女兒的小提琴聲裏惆悵了起來,她一瞬間竟然操心起來,操心女兒的未來,會不會考上好的大學,會不會交到不好的男朋友,會不會在工作的時候被冷遇,會不會……

母親看女兒都是越看越遠的,希望女兒能走得更遠,希望她會有個幸福的将來,希望變成自己少時曾經期待過的模樣,和延續一樣。

周仰和不知道自己母親對她是什麽樣的期待,不知道但不意味周仰和不崇拜母親,在一個普遍崇拜父親的年齡裏,她也是如此。

此時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對着窗戶發呆,窗口正對萬湖小區,她一會想這個一會想那個的,好多東西在腦海裏百轉千回,最後變成喻溪的笑臉,那種元氣滿滿的笑容。

真想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啊,我應該、可以的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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