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黃錦上身還光着, 李斂猛一現身搞了他個措手不及, 慌得差點砸了杯子。

“和才!這、這哪兒來的小娘!不成體統, 不成體統!”

張和才三兩步跑過去,抓住窗棂, 使自己的身子擋住李斂視線,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李斂, 你丫的趕緊滾蛋!”

李斂叫他罵得愣了一愣, 擡了擡眉。

兩手平放在胸前, 她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哦喲一聲道:“知道了, 知道了。”

張和才猛合上窗子, 插上插銷。

按着窗棂站了一站, 張和才緊抿着嘴, 低罵了一聲, 忽又笑出來。

“真他娘是個祖宗……。”

他轉身走到桌前,取了幹淨布巾幫黃錦擦淨身上, 歉道:“黃老公, 真真兒是對不住, 這小娘她……她有點……”

“得啦。”

黃錦抓過布巾自己擦着,擺手道:“我算瞧出來了, 你飛走那些心眼兒,是都擱她身上了吧?”

張和才嘆了口氣,道:“是, 這些日子叫她攪得上哪兒也不安生。”

頓了頓,他忙又道:“不過您甭操心,我有法兒治她。”

“嗯——嗯——”黃錦拖長腔揶揄道:“你可別叫人家拿住了就成。”

張和才立馬瞪起眼,譏笑一聲道:“拿住我?姥姥!”

黃錦食指虛點點他,喝淨了杯中茶,笑着站起來道:“得,你自己個兒的炮仗,你愛怎麽放怎麽放,我可管不着。我這身上還有事兒,就是順便的來瞧瞧你,你這兒都好,我回去給老張上墳的時候兒,也就踏實,有話兒說了。”

張和才跑去外頭給他把衣裳捧回來,伺候他穿上,邊朝外送邊道:“一切勞煩您了。”

黃錦擺擺手。

張和才跟在他身邊朝外走,引他仍去了王府角門,立在門前,張和才斟酌道:“黃老公,您真不去見見王爺?”

黃錦道:“不去啦。”

張和才道:“這合适嗎?”

黃錦道:“我說和才,你這腦袋瓜子咋兒個就是不開竅兒啊?一者咱是私下裏的交情,走動走動怕甚麽的?二者景王爺那脾氣,我這個身份,啊?拱着頭上去,人家還得開桌子請飯局子,閑着沒事兒找罵玩兒啊?”

“……”張和才賠了個笑臉,道:“您言語得是。”

黃錦道:“你也甭送了,我自己個兒往回溜達,順便帶點東西回去。”

張和才送了兩步跟到巷口,躬身下了個全禮,道:“黃老公,您好走。”

黃錦擺着手,不刻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張和才等到他徹底沒了影,在巷口又站了一會,才轉頭往王府中去。

撩袍擡起腳,他剛跨過門檻,左邊女兒牆頭一個聲音便道:“張公公接完客了?”

張和才都不用擡頭看就知道是誰。

他不知怎麽的心有些忐忑,方才窗前那個擡眉的表情在心中一閃而過。

擡頭看了李斂一眼,張和才見她面上笑岑岑的,不見絲毫怒意,才斜眼道:“李大俠在這兒守着你爺爺吶?”

李斂哧哧地笑起來,她手裏捏了一截細軟的柳枝,枝子尖上留了兩片小葉子。

逗貓一樣在張和才鼻子嘴邊上晃悠了幾下,她笑眯眯道:“你早先尋我做甚麽?”

張和才哼了一聲,道:“你還有臉說?我尋,呸,我尋你,我——李斂你給爺爺滾下來!”

他一把抓了那截柳枝,撸掉了上頭的小葉子。

李斂哎呀一聲,做了個可惜的表情。

“你把霖霖揪壞了。”她一攤手,理所當然道:“快賠。”

張和才:“……”

翻了個白眼,他道:“李斂,昨兒個我就叫你騙走十兩銀子,今兒個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敢訛人。”

李斂道:“我啥時候騙你了?”

張和才冷笑道:“沒騙?那好,十兩銀子還給我!”

李斂吧嗒了下嘴,道:“哦,銀子啊,我花了。”

“你花了?!”

張和才喲喝得都失聲了。

“一個晚上就十兩,你上哪兒鬼混去了你?”

李斂聳聳肩,道:“就,東逛一下,西逛一下,随便花了。”

“你——你他娘——”

張和才氣得夠嗆,指着她的手指尖都打哆嗦,他正與欲言語,身後角門外忽由遠及近傳來腳步聲,張和才随牆頭上的李斂一同回頭,見到夏棠滿頭大汗地跑進來。

進了門來,夏棠扶着門框咳嗽幾聲,跟張和才打了個招呼,接着沖李斂道:“師父,我好了。”

李斂道:“嗯,我叫你插旗的地方都穩穩插了?”

夏棠咽了口口水,扶着腰點點頭。

李斂又道:“眺樓上也插了?”

夏棠道:“我還飛不上那麽高,就、就找了個別的法子。”

李斂道:“進去喝口水罷,我去檢查檢查。”

話落她落下眼睑掃了張和才一眼,笑了一笑,腳點紅瓦輕功提氣,幾個起落便消失了。

人走了張和才也沒地兒生氣去,只得堆起笑來好聲氣地将夏棠迎進房中,叫了人來好生伺候她。

因着下午這一出,張和才心不在這兒,只顧着在院子裏來回走動,盛夏天又熱,氣得他晚飯又沒吃。

早晨随随便便用了,中晚兩頓飯也都空了過去,夜裏臨了要歇下時候,張和才試出餓來了。

在床上翻騰了幾個來回,他終是忍不住饑腸辘辘,披衣起身,拎着燈籠走去下廚房。

衆人用過飯後,後廚夜裏便上鎖了,張和才抓着鑰匙走去院中,遠遠卻見到門鎖搭在門挂上,半敞了條縫。

眯了下眼,将鑰匙收起來,他小心走過去。

在門前立了一立,張和才深吸口氣,壯着膽子一推門,利聲道:“哪來的賊人,在這兒撒野!”

燈籠昏黃的火光一映,照出了李斂鼓着一邊臉頰的面孔來。

張和才愣了。

瞪了下眼睛,她嚼了兩口咽下口中的吃食,三兩步過來把他拽進廚房,重新掩上門,邊動作邊小聲道:“別叫人聽見啦。”

張和才:“……”

一天之內見了李斂三回,張和才站了半晌,竟然沒想出該怎麽朝她發火。

長嘆了口氣,他捏捏眉心插上燈籠,做了個刻薄相,慢悠悠道:“喲,都來偷東西吃了,還怕叫人見着?”

李斂又叨了口冷菜,筷子尖在張和才與自己之間劃拉兩下,邊吃邊道:“不是,是怕叫人看着咱倆在一塊。”

“……”

張和才叫她噎了一下,臉上上了顏色,李斂見逗着他了,咬着筷子尖嗤嗤地笑起來。

張和才叫她笑得臉更紅,磨了磨牙,他冷笑一聲,壓着嗓子怒道:“正好兒,下中午的事兒還沒跟你說道完呢。”他手一伸,“銀子還我。”

李斂眨眨眼,道:“甚麽銀子?”

又道:“哦,不跟你說都花了嘛。”

“你——!”

張和才氣得要命,指着她你了半天,猛一擺手,自負氣拎了燈籠,轉身要出門去。

李斂在他後頭伸手拽了一下,笑嘻嘻道:“老頭兒,你不吃點兒?”

張和才回身斜了她一眼,道:“還吃甚麽吃,氣飽了。”

李斂觍着臉道:“那你不吃也行,你會使這個竈嗎?會使給我做點,光吃涼的難受。”

“……”

張和才瞪着眼震驚地看她,簡直要被她這股臭不要臉的勁兒氣笑了。

實際不是簡直,實際他确實被氣笑了。

他嗤地冷笑一聲,道:“李大俠要不幹脆點個菜得了。”

李斂打蛇上棍,笑眯眯道:“好啊,我要吃頭腦,肉的。”

“……”

張和才氣過頭,注意力叫她一轉,打量她兩眼,嫌棄道:“大夏天兒的吃頭腦?”

李斂聳肩道:“冬天吃冰糕,夏天吃烤肉,這叫情趣。”

張和才不知她在說甚麽,但大致字義也能猜到一二分,哼了一聲,他被一種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勁頭鼓動,一邊劇烈地抗拒着,一邊挽起袖子,彎腰去竈邊麻袋中摸出兩塊柴來,亮火燒竈。

李斂似乎并未預料到他真能動手,舉着筷子愣了一陣,手背抵着額頭低低笑了起來,笑得張和才轉頭朝她怒吼。

“李斂!你還想吃不想了?”

李斂忙朝前伸手安撫他,咳嗽着笑道:“吃,吃,我吃。”

她咽了兩下,将口中的吃食與噴灑而出的快樂吞咽回去,只彎起眼角,将之隐在無聲的細褶中。

翻了個白眼,張和才拿來竹管,俯身朝竈中吹了些氣。待火起了,他直起腰,忽見李斂立在他身旁。

張和才斜了她一眼,道:“又做甚麽?”

李斂舉了舉手中的柴,道:“不用添點?”

張和才一把抓過來,扔到一邊的麻袋裏,“就燒碗頭腦哪兒就費這麽些柴火了,添亂。”

李斂聳聳肩,回身雙手一撐,跳坐到大鍋旁的泥竈臺上,垂着眼看張和才轉身去櫃裏拿了粟米,薏米,酸豆角,豆蔻,還有些其他的良米。

一樣抓了一把擱在碗中,張和才用小指撓撓發際,去後邊的梁上取下吊着的帶皮肉,切了二指寬的一绺,又把肉挂回去,返回身來細細切開。

鍋中水很快滾了,張和才放下切到一半的肉,掀開竹蓋将米與菜,撒些鹽下去。

蓋上蓋再回頭,張和才見李斂已跳下竈頭,持了菜刀低頭給肉切片。她切得又快又好,每片肉極薄,規矩得倒在肉案上。

張和才等了她許時,待切好了肉,他抓過來加了些香料,略一抓便滑下鍋去,追着倒上了兩碗黃酒。

待鍋中再滾,張和才掀開蓋,下勺攪了攪。

夜中起身,他并沒有束發,過肩的一把青絲坦坦披在身後,只在發近尾處用草繩草草束了個結。熱氣一撲面,零落下來的幾根長絲在臉旁撲動,飛向後方,又很快落回頰畔。

李斂側目看着他,眉目淡淡,五官安然。

她忽然想,張和才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種力量,那一種力量和他是誰無關。

他的年齡,個性,身份,所在何處,和這一切全都無關。

那是一種能夠驅散黑夜的力量。

那是她,毫不具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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