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待頭腦熟好了, 張和才蹲下身子抓了把竈灰, 撲卻竈火, 他拿出兩只碗盛出來,端到後面小桌子上。

李斂早就咬着筷子在敲桌子了, 張和才把她的那碗放到她面前,冷着臉道:“吃罷。”

李斂沖她笑嘻嘻地一擡臉,端起碗來嘶嘶地喝, 不一會就叫燙得吐舌頭。

張和才看她那樣兒就生氣, 蹙眉啧舌道:“慢點兒!我能跟你搶嗎?”

李斂從碗沿擡了下眼, 含糊道:“餓惹。”

張和才翻了個白眼, 舀起一勺頭腦, 邊吃邊道:“你上哪去了餓成這樣。”

李斂道:“花你的銀子去了。”

張和才:“……”

他剛吃進口那勺頭腦梗在嗓子眼裏, 咽不是, 不咽也不是。

李斂仿佛沒看到他這副樣子, 唏裏呼嚕地囫囵喝下半碗, 擱下筷子,邊喝便朝懷裏摸去, 掏出個錦繡袋子來放在桌上, 推給張和才。

“嗯。”她眼神示意了一下, “錢袋還你。”

張和才原不想拿回來了,但又一想銀袋子好歹是錦繡的, 于是放下勺子伸手。

手一碰錢袋,他立馬感覺到裏頭裝了東西,而且不輕。

把袋子拉到面前, 張和才邊打開邊譏諷道:“喲,我以為李大俠把銀子全霍霍光了呢,這兒怎麽還大發慈悲剩——”

張和才呆住了。

話語的尾音跟被貓叼走了一樣戛然而止,張和才兩手指尖銜着銀袋的袋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裏頭的東西,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袋中,是一只玉蟾蜍。

錦繡銀袋并不大,玉蟾蜍也是不過巴掌大小,蟾蜍雙眸猩紅,鑲二只繞金絲紅寶石在上頭,一點魚腹白從頭發散,及背腹漸呈現淺綠,綠逐漸發散至四足,轉而成了點翠般亮瑩瑩的綠,足蹼尖頭綠得簡直要滴出水來,竟是佛光翠精雕的一只把件。

蟾蜍張口蟠伏着,口中銜了一枚甲蓋厚的通寶,通寶是活的,可以轉動。

張和才望着蟾蜍呆了良久,伸手慢慢将之捧起來,左右端詳,眼珠子簡直要拿不下來。

觀捧許時,他張了張口又看向李斂,卻只見她笑托着腮,并不生言。

“你……”

“哦對了。”李斂忽然道:“人家和我說這東西是個玩具,這麽用的。”

她跳起來推了廚房門,片刻抓着一只燃着的檀香回來,把張和才朝條凳那邊推推,道:“你往那點。”

待張和才挪了位置,李斂和他坐在一處,舉着香對在蟾蜍身側,道:“得等一會。”

張和才一時不能言語,只看着李斂,任她施為。

檀香冉冉缭繞,不一會佛性便驅走了酒氣,李斂打了個哈欠,半趴在桌上盯着香尖,默默發了會呆,視線一轉,忽和張和才的撞上了。

她輕笑一聲,道:“老頭兒,你看我幹甚麽。”

“……”

張和才頓了半晌,以一種古怪的語調,慢慢道:“你……拿這個東西出來幹甚麽?”

李斂聳肩道:“還你錢啊。”

張和才驚恐地挑起眉,表情讓李斂嗤嗤笑起來。

他尖聲道:“這玩意兒值十兩銀子?!”

李斂搖擺着腦袋故意道:“哦,你覺得不值十兩?”

“我——”

“哎!”李斂眼一亮,手肘推推他道:“看!”

張和才叫她打斷了話,視線只得随她而走,落在手中,正見那玉蟾蜍銜着通寶的口中朝外細細吐出煙來。

李斂笑嘻嘻道:“這東西肚子裏是空的,放得再久能裝不少煙,要是丢一截燃着的香進去,效果還要好,等香燃沒了用水一灌,香屁股就出來了。”

她解釋完,在桌上摁滅了檀香,展臂拖過自己那半碗剩頭腦,一股腦喝光了,咂咂嘴道:“好喝。”

起身拍拍手,她扭頭道:“碗我不刷了啊。”話落擡步欲走。

張和才猛站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李斂!”

李斂扭頭道:“做甚麽?”

張和才眯眼道:“你做甚麽?”

輕笑一聲,李斂回身環起手,笑岑岑道:“還你錢啊。”

張和才道:“姥姥!這東西少估兩千兩銀子都打不住,你還個屁你!”

“啊……”李斂的視線朝右偏了偏,随意道:“那就當我虧了吧。”

張和才啧舌道:“你丫的,你少糊弄我!你這玩意兒是不是偷來的?啊?擱我這兒銷贓呢,是也不是?”

李斂豎起一根食指,嚴肅道:“老頭兒,話不能這般講。”

張和才方一愣,便聽李斂道:“我可給了他十兩銀子,頂多算不當買賣。再者了,文化人的事,能叫偷嗎。”

張和才:“……”

他叫李斂氣得拱了下鼻子,把蟾蜍小心包起來,推過去道:“你拿回去,爺爺不給你背這個罪過。”

李斂懶洋洋地道:“我拿回去也行,但你可不帶後悔的。”

“……”

張和才動作一頓,視線克制不住地掃了眼錦繡錢袋,還有收口處露在外面的半只繞金玉通寶。

李斂慢悠悠又道:“兩錢千三百兩的佛光翠鑲朱紅寶玉,繞了十足金,聽說費了三個玉匠人半生心血。”

“……”

李斂無聲地露齒笑了笑,伸出兩根蔥白的手指,按住他擱在銀袋上的手,慢慢地,又把它推了回去。

她輕聲道:“拿着罷,上一代拿着這玩意兒的人已經死啦,老頭子沒兒子,女兒頭風早夭,埋了土裏多可惜呀。”

“……”

張和才吞咽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道:“埋、埋了,是不大好,不大好,可惜了。”

李斂聞言擡了擡下巴,眨眨眼,做了個我懂的表情。

她道:“你拿回去擺在屋裏,多養養,叫它常接接人氣,對你對它不都好麽。”

張和才又吞咽一下,不必她推,手就已握着蟾蜍,自顧自退回了身前。

他道:“也、也對,你說得也是。”

停了一停,他自以為偷着摸着地又溜了一眼銀袋子,面上那副垂涎三尺的勁壓不住的上翻。

李斂看着他的模樣,忽而擡手摸了下張和才的臉,彎下腰大笑起來。

她邊笑邊道:“哈哈哈哈哈,老頭兒,你以後養着它就行,可別再去賭石頭,霍霍你貪的那點兒銀子了啊。”

張和才叫她笑得一下清醒過來,臉上湧起些顏色。打掉李斂的手,他張了張嘴,到底沒再好意思罵人。

李斂卻不管這些,

她扶住桌邊,歡愉笑着,笑得如同一個小小的姑娘。

她這一場笑顏雨落三千滴,一時間驅散一切肅殺,一切寂寥,一切彷徨無往。

這發自內心的,妍麗的笑色潑撒在四周,滔滔滾水而上,困張和才在其中,叫他左右環顧卻逃而不出,只能局促地站在當中,捧着那只蟾蜍,捧着這幅皮囊,捧着還僅剩的,将化開而未化開的一點自己。

他想要沖上前去,捂住她的嘴,也想要随她一同彎腰,去看她的笑。

他也想甚麽都不做。

他于是便甚麽都沒有做。

李斂笑了好一陣子,在他視線中漸漸收了悅色,卻仍彎着眼眸,睫羽一落一擡,灑落道:“東西你收着就成,拿好了啊。我走了。”

張和才忽從她這句話中感受到一些莫名的怪勁兒。

被這股勁推着,他再度伸手抓住她。

張和才道:“你上哪兒?”

李斂理所當然道:“回離贅園啊。”

張和才又道:“你去做甚麽?”

李斂道:“……我……回去睡覺?”

張和才眯眼道:“耍着爺爺玩兒是不是?”

李斂挑了挑眉,輕笑一聲道:“好罷,我出去一趟。”

張和才放開她道:“李斂,你可不大對勁兒,你給我說明白喽,你給我這玩意兒到底甚麽意思。”

李斂聳肩道:“沒甚麽,這一陣我不回王府,萬一過些時候我要回不來了,到時候還欠着你的銀子那多不好,你說是不是。”

張和才跳腳罵道:“我是個屁是!你怎麽回事兒?你上哪兒去?你今兒必須給爺爺說明白,不然你別想出這廚房!”

李斂懶洋洋地道:“老頭兒,你知道我就是綁着手腳,也照樣能把你揍得屁股朝上吧?”

張和才:“……”

李斂面上笑容漸消,垂下眸去,片刻又擡起來,笑也再度攀上來。

她輕笑道:“你知近來烏江江湖人衆吧?”

張和才道:“知道啊。”

李斂道:“八月中秋,月夜三更,烏江府的眺樓上有一場決鬥,他們都為此而來,我也是為此而來。”

張和才張了張口,道:“中秋?中秋不就五天後?”

李斂道:“對。”

張和才道:“那你現在去幹甚麽?”

李斂朝右上擺了下視線,道:“嗯……去占個好地方?”

張和才簡直想撕爛她那張破嘴。

李斂挂了下笑臉,道:“日前我在王府院牆外見着倆混人,雖沒捉着,但想是沖我來的。”

張和才猛地想起之前他二人在玉石店中的追逃,身上的镖傷仿佛還在疼。

李斂又道:“上回的尾巴不知道處理幹淨了沒有,或者弄幹淨了,他倆不是沖我,但在這兒住久了總是不好的。”

她聳聳肩,輕笑道:“我在這兒,給誰都添麻煩。”

張和才望着她踏前一步,欲再問些,李斂卻後退一步,抵着廚房門。

手伸向後頭,她拉開了木門。

門一拉開,月色昏昏灑落下來,李斂如背後生了一雙眼睛,倒退着跨過門檻,跨出了門去。

站在月光之中,她沖張和才朝外打了下手,道:“老頭兒,我走了,你記着幫我把碗刷了。”

話落她笑了一笑,回身提氣而躍,踏檐上燈影,隐入了盛夏的熱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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