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季仲被她說得一愣,面色變了幾變,連忙澄清,“姑娘誤會了。”
“誤會了什麽?這熊不是你們從深山裏趕出來的?”
“射傷熊眼的不是你們?”
“袖手旁觀的不是你們?”
蘇槿時唇角揚了揚,帶了一點笑意,面色越比之前更冷了,“眼見着我們殺熊力竭,想要我們将熊拱手相讓的,不是你們?”
連着幾個問題問出口,幾個大老爺們被堵得啞口無言,暗自思量着這到底是誰家的女兒,生出這麽利害的一張嘴,把人說得裏子面子都拿不出手,怕是要秀才嘴才能說得過她了。
他們将希望的目光落到季仲身上。
季仲的父親便是秀才,因着有這樣的能耐,才能被瞧中坐在裏正的位置上。
可他們看到季仲呆愣的樣子,又覺得有些不确定了。
“季少爺?”
一個獵戶小聲地提醒他。
不過成日裏山裏跑的獵戶,嗓門粗大,便是刻意壓小了聲音,也大得足夠讓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
季仲瞧着即便姿容狼狽氣質依然貴氣端莊的少女,在她深黑的眸子注視下,似乎說什麽都是狡辯。
他看着獵戶們時常上山打獵,每每會帶些獵物回來,他家便時常能見着新打回的獵物。
心下好奇,便央着獵戶們帶他同來,見識見識。
許是臨近院試,他的父親看他近期着實用功,便允了他出門。
他不知獵戶們有心在他面前賣個好,展示平日他們能見着的最狠的,聽說有熊可打,便高興地去了。卻不想,真到遇着熊的時候,會那般驚心動魄。
若不是有人機警,射瞎了它的一只眼,他便要亡在熊爪下了。
後來發生的事,不受他的控制,他們也擔心熊入村,追的熊的腳印過來,可他也不敢離得太近。
等他們追到這裏的時候,他們已經與熊纏鬥起來了。
他們不是不想救,而是被他們兩個與熊纏鬥的情景驚住了,忘了反應。
縱然學得滿腹詩書,卻不知該要從何說起,被眼前女子的幾個字字在理的問題問得心身煎熬。
他的父親素來中正,若是讓他的父親知道他惹出了這樣的禍事,怕是要完……
“抱歉。我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們受了驚吓,我會給予補償。只是我們沒有讓你們無償相讓的意思。”他将手交在腹前,一本正經地認錯,“你們幾個人要把這樣的一只熊帶回去,極為不易,所以屠叔叔才會提意讓你們把熊交給我們,我們幫你們售賣。”
蘇槿時眯了眯眼,她的眼睛看起來是杏眼,卻比一般的杏眼眼要寬一些,眼角要尖一些,眼尾微微上揚,在眯眼的時候帶着幾分鳳眼的銳利,添了幾分迫人的氣勢。
被季仲提及的屠獵戶也正了神色,不敢再似之前的那般打趣,“若是你們不信我們幫你們賣,也沒關系。你們家住何處,我們幫你們扛回家便是。”
蘇槿瑜眼睛一亮,馬上便答了出來,“我們住在林塘村!”
他高興地扭過頭,“阿姊!扛回去吧!”
看到自家阿姊面上沒有喜色,他呆了呆,看向餘下三人,卻發現他們都兇巴巴地瞪着自己,茫然向蘇槿時投去求救的目光。
蘇槿時掃了他一眼,擡起下巴直視季仲,“交給你們代為售賣,若是你們把熊擡走了,不給我們銀錢怎麽辦?我們不知你們住處,如何尋你們?”
屠獵戶拍着胸口保證,“我就住在青山腳下,和裏正是鄰居,你們只要到青山村去一問,就能知道我們。裏正家最好找了。”
蘇槿時的目光轉向他,“你們将熊擡走,若是翻臉不認,我們便是尋到了你們家門口又能有何用?誰會信這熊是由我們姐弟宰殺的?”
受到這樣的質疑,屠獵戶臉色變了變,勉強壓着惱意,“既是如此,你待如何?”
“我可以立下字據。”季仲頓了一頓,“只是進山未帶紙筆。可以讓屠叔叔幾人把熊擡走,我随幾位回去立字據。”
季仲自覺自己這般算是“孤身入險”,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來,對方沒有理由不應的。
看到對方唇角微微上揚,季仲長而緩地舒出一口氣。
可才舒到一半,便噎住,聽得對面的小姑娘道:“要字據,便要當場立,東西都被你拿走了,我與言弟又受了傷,你若是反悔,誰能攔住住你?”
蘇槿瑜扁扁嘴。很沒底氣地想着:他來攔……
蘇槿時卻不知他的想法,聽到對面的人應下只要有紙筆就立字據的話來,輕輕拍了拍蘇槿笙的肩。
不需她說什麽,小家夥便從衣裳裏抽出了幾一小疊紙和一支毛筆來,用手沾濕了筆頭,轉瞬便寫出了一份字據,擡起頭來看向自家阿姊。
蘇槿時笑了一笑,扭頭問季仲,“這只熊,能賣多少銀子?”
季仲也不知,轉臉看向屠獵戶。
屠獵戶想也沒想,直接答道:“一般也就賣個二三十兩銀子,不過這只看着大,許能多賣個十來兩。”
蘇槿時挑挑眉,“一份熊掌都不止這個數。”
見那麽小的孩子都能寫出字據來,屠獵戶再一次被質疑,反而沒了之前的惱怒,解釋道:“昭縣哪裏有人吃得起熊掌?那得有旁的地方的人來收才成。”
蘇槿時恍然。
京城裏的物價與昭縣全然不同,便時林塘村裏,也與昭縣不同。
原本還想着一只熊能換個兩百兩銀子,一家人搬到昭縣去,買個小鋪子,遠離林塘村這個糟心地,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不過幾息的工夫,她便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讓蘇槿笙在紙上寫下二十兩的數額。
村裏尋常人家,五兩銀子供一家三口做一年的嚼用。是以,蘇槿時根本就不覺得誰身上會帶着二十兩銀子在上面。而他們既是不能一鼓作氣地搬離這裏,便要留一分餘地。好歹這麽多人出了力,給他們一點甜頭,買個交情。
利落地在落款上幾下林塘村蘇槿時之後,便将筆遞給季仲。
季仲看着她的一手漂亮又鋒芒畢露的小楷,心下驚嘆,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去接她手裏的筆。沒想到被對方當成不識字之人,抓過他的手便用匕首劃他的破拇指在字據上按下指印。
這一瞬,他覺得自己的心都多跳了幾拍,面上火~辣辣的,擡眼看着她,移不開視線。
蘇槿時不理會他的目光,仔細看了看字據,确定沒有什麽問題之後,又拽下他腰間的雙魚白玉,道:“這個留下做個憑證。”
季仲動了動唇,看着那握玉的染血小手,“好。”
見他這麽好說話,蘇槿時這才真心地笑了,語氣也柔和起來,“最遲五天,我便會就青山村尋你們取銀錢。現在,你們可以把熊擡走了。”
她現在依舊腿軟得站不起來,但不想在外人面前露軟,端坐着請對方先行離開。
幾個獵戶交換了一下神色,叫了季仲一聲,便準備扛熊。
蘇槿時悵然地瞧着差點要了他們兩條命的熊,有種她和蘇槿言兩個合起來也不過二十兩銀子的感傷。
“等等!”蘇槿言搖晃了一下,站起身來,在一衆人詫異的目光下兩刀利落切下兩只熊掌,理直氣壯地道:“即是昭縣無人買這個,這便不能算在裏面。”
他每一步都努力讓自己走得穩,卻還是搖晃着的,一直到蘇槿時面前,把兩只熊掌遞給她,“這個不給他們,給你。”
蘇槿時摒着呼吸盯着他瞧了片刻,眼眶一紅,忽地伸臂将他攬入懷中。垂下的密睫在她的眼下灑下一片陰影。她将手臂擡了擡,整張臉都埋到了她的臂彎和他的肩頭之間。
季仲愣了一愣,不知為什麽,看到這樣的場景,心口似被揪了一下,酸疼酸疼的。不過被獵戶們拉了拉,三步一回頭地悄然離去。
蘇槿笙垂下眸子,小手揪着衣角。他只有在中毒的那次,才被阿姊這般抱着過……
蘇槿言也沒想到突然受到這樣的待遇,身子僵了僵,鼻間聞到血腥下藏着的少女芬香,慢慢放松下來,眯起眼,似一只享受的小獸。
好一會兒,蘇槿時才擡起頭來,染水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臉,“你既是不願與我們排序相稱,往後便說是我表親。如何?”
蘇槿言擡眼看她。
她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耐心地向他解釋,“我還有一個舅舅,但在我出生那年,便帶着妻兒都搬走了,留下一幢房子給我娘,說是等不及我出生,便把那個做為給我的見面禮。”
所以,當初不論蘇家那些人怎麽要求,也不論秦婉對他們多好,這套房子都沒有讓出去,最後轉到了蘇槿時的名下。
“你且安心住着。不管你有多少秘密,一個表親的身份便能全遮掩下來,哪怕你日後想走,也可以說是你回家了。”
蘇槿言心頭一震。
她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裏,一心想走?
“要是你舅舅回來……”
蘇槿時松開他,“不會回來了。母親在的這些一直在打聽舅舅的下落,便是父親最好的那些年,都不曾有過半點消息,如今更不可能了。”
蘇槿言抿了抿唇。
她說他有秘密。他卻覺得她也有。
他們家中的幾個孩子,便是最糙的虎子,也不像是土生土長的鄉野孩子,聽他們的話語間,還與京城有些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