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又是月圓
謝無藥找了一把椅子拉着柳觀晴坐下, 特意将兩個之間空出了一個安全距離,然後壓低了聲音回答道:“我接下來說的都是朝廷機密,對你而言可能不會那麽容易接受。不過我希望你能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緒, 嘗試相信我, 或者容我将前因後果都說完再發作。”
柳觀晴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建議道:“要不然你離我再遠點?”
謝無藥從善如流做的更幹脆, 沒離遠,而是突然出手飛快點了柳觀晴的穴道,讓他癱坐在椅子上。
柳觀晴的眼中露出了委屈之色,卻癟癟嘴并沒有讓解開穴道。
“我盡量說快點,說完了會放開你的。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控制你, 只是怕萬一你沖動起來,反而被我打傷了怎麽辦?”謝無藥特別有誠意的安撫了一句。
“……”柳觀晴眼中的委屈更多了。
“邢子卉是我殺的。”謝無藥第一句就抛出了這個真相,“殺人之後, 我拿了他身上的寶甲。那寶甲你也見過, 前段時間我貼身穿的那個不起眼的馬甲就是。當時我将他的寶劍扔在了寒潭之中。我為了殺他潛伏在山中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所以我對這裏還算熟悉,也能很快的找到寶劍。千霜之毒就是殺他的時候中的。這種毒絕跡江湖多年, 源自北國。”
後面那幾句,柳觀晴已經聽得不太真切, 他的表情和眼神透着劇烈的思想波動,身體也不受控制的顫抖,雖然四肢不能動, 卻還是帶着一種被欺騙的憤怒, 質問道:“你說什麽?為什麽!”
“殺人奪寶,是主人派的任務。”謝無藥的聲音更低,幾乎是與柳觀晴面對面臉貼臉, 輕輕說道,“邢子卉早已經不是你知道的大俠了。當年他接了去北國的任務,做了對不起南朝的事情。天絲寶甲本來是完成任務之後的獎賞,他沒能完成任務回到南朝就該交回東西。結果他卻偷偷潛回,隐居的地方也是最近這一年才被主人查證到。他為什麽會有千霜之毒?他究竟在北國做了什麽,你難道不想知道麽?”
“邢前輩究竟接了什麽任務?但無論完成的如何,他也是白道有威望的俠者,你為什麽說他做了對不起南朝的事?千霜之毒雖然産自北國,不過邢前輩已故的妻子擅長醫術和毒術,說不定是她留給邢前輩防身的呢?”柳觀晴努力讓自己的情緒不要太激動,說實話若不是提前被謝無藥點了穴道,他現在肯定會忍不住施展暴.力拽着謝無藥責問。所以還是無藥更了解他的性格,提前做了防範,這是為了他好。
“邢子卉接的任務是刺殺北國當朝攝政太後純怡。顯然他的任務失敗了,北國太後至今還活着,輔助北國的當朝皇帝清除了異己,奠定了北國興盛多年的基礎。而且純怡出身北朝武将世家,她活着,支持皇帝,北國的皇帝才能有用武之地。”
北國純怡太後的事情柳觀晴是聽說過的。這位太後并不是北國現任皇帝的生母,而是先帝繼後,年齡只比繼子大七歲。北國皇帝逝世時原是要将後宮女人都殉葬的,尤其是害怕純怡仗着家世掌控北國軍系,架空了皇帝,特意指名讓純怡殉葬。
結果純怡自斷左腕,将那只手放入先帝棺中一同下葬,言道:“諸子幼弱,國家無主,不得往耳。”[注:見作話]此後,她便在龍椅旁側加了自己的位置,以太後的身份攝政。她剛毅果決,頗有政治見地,迅速收攏人心,包括剛繼位的新帝在內,都對其十分敬重。其實還是有軍系在背後力挺她,否則一個柔弱女子如何能站在皇權的制高點?
北國在軍事上的強盛,自純怡攝政之後達到頂峰,曾經揮師南下一舉攻破幽雲十六州。不過南朝這邊也沒閑着,派了無數間諜在北國散布謠言,離間純怡太後與日漸長大的北國新帝。還編造了龌龊不堪的,新帝觊觎純怡太後美色,意圖染指的謠言。
太後與新帝之間的确也因此出現過一些誤會。又趕上了連續幾年雪災,北國南下的鐵蹄才算止步不前。若是再拖延了幾年,以純怡太後的手腕,或許還真能籠絡住了新帝和一衆朝臣,讓他們擰成一股勁不再掣肘,北國大軍必将再次揮師南下。南朝皇帝做夢也想讓純怡太後早點死。
柳觀晴沒想到的是,朝廷居然真的派了人去北國進行暗殺:“邢前輩在十年前接受了這個任務,肯定是出于國之大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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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藥解釋道:“據我所知,邢前輩當時提的要求不僅是提前帶走天絲寶甲,還要完成任務後,封賞黃金千兩,并授他杭城的官職。”
“杭城官職?”柳觀晴知道邢前輩與父親情誼深厚,沒想到他竟然是想升官發財落在杭城?“邢前輩出發去北國前,其妻子已經去世。有傳聞他妻子就是在北國南下時死于戰亂,為國為家,他此去都是師出有名。”
“朝廷當時也認為他是最合适的人選,家仇國恨,外加豐厚的報酬。另外他的武功也的确足夠的強,是所有被派去行刺的人裏武功最好威望最高的一個。”
柳觀晴這會兒的情緒已經逐漸平靜下來,謝無藥便解開了他的穴道,繼續說道:“看起來你已經願意認真聽我說的這些舊事了?”
柳觀晴的情感雖然無法接受這種真相,不過他的理智讓他靜下心分析道:“那的确都是十年前的舊事了。你那會兒還小,所知未必都是真切的吧?不過我願意聽你說完你知道的情況。但是你刺殺邢前輩這件實事,反正我情感上是接受不了的。哪怕你有萬千理由,人是死在你手上的對不對?”
謝無藥幽幽嘆息:“沒錯,這也是我為什麽一直瞞着你的緣故。我怕告訴了你,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望着謝無藥的絕美容顏,聽着他嘆息,柳觀晴的心不由自主軟了下來。無藥也應該是喜歡他在意他的,所以才瞞着他。
謝無藥并不急着否定柳觀晴,對方已經能控制住情緒願意聽他說,就說明理智已經戰勝了沖動。腦子在線的柳觀晴,還是很容易溝通的:“我所知的确都是從密檔中看到以及主人口述。主人說當年與邢子卉一起出發去北國的有十個人,除了接下懸賞的另外三個江湖人,還有朝廷派去的六個配合人員。那些人員負責聯絡在北國的密諜,做好萬全的策應,以便行刺之後護送邢子卉他們順利回國。事實上我們去北國的每一次任務都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就能完成,就像一年前我殺鄧濤一樣,我能一擊得手,提前有無數人在暗中做了工作。”
“是不是除了邢前輩,其他人都死在北國了?”柳觀晴猜測了一句。
“沒錯。一開始看起來一切順利,這一組人到了北國盛京潛伏起來,設計了幾個伏擊的方案。邢子卉也在行刺之地做了提前的踏勘,誰料那一次伏擊,他被北國人捉住了。另外三個江湖客當場身死,只有幾個外圍人員逃走躲藏。又過了三個月,我朝設立在盛京的密諜站點被突襲圍剿,折了好多人。僥幸逃生的人傳回信息,說邢子卉叛變,成了太後純怡的入幕之賓。”
柳觀晴聽得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家父一直誇贊邢前輩君子之風,與妻子伉俪情深,妻子亡故後,他獨身守節沒有再娶。他妻子是死在北國人的鐵蹄之下,為什麽……”
“主人猜測是純怡太後用毒藥和美色,摧垮了邢子卉的意志。邢子卉在北國生活了四五年,據說一直随侍在純怡身側。北國民風開放,如純怡這等貴族寡婦養着男寵并不是多大點事。”
“既然如此,邢前輩為什麽又回到了南朝?”柳觀晴直接指出了難以理解的點,“如果邢前輩真的在北國順風順水,為何要離開?他在北國的事如今江湖中少有人知,你們的消息是否準确呢?”
“他究竟是怎樣的想法我殺他的時候問過,他說他不後悔在北國的那幾年。只是并未解釋他為何背叛南朝,為何又回來隐居。”謝無藥無奈道,
“他武功比我高,我不可能與他多聊什麽。但是從結果看,他去了北國見到了純怡,甚至很長時間伴其左右,人沒殺,回到國內天絲寶甲也沒有歸還這都是事實。當時與他同去的人大多出自謝府,他們本可以活下來,卻因為他枉死了。
對于我而言,殺他的時候我絲毫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但是與你,我殺的是你的長輩,是令尊的結義兄弟。這樣的仇怨,你不可能輕易釋懷。我能理解。你會怎樣選擇,是與我割袍斷義,還是其他都随你。不過要殺我報仇,以你現在的武功還做不到。”
“……”謝無藥說的沒錯,柳觀晴無意識的咬着下唇,心中翻騰。按照以往他受到的教育,他就算武功不濟,也應揮劍對謝無藥,盡力為長輩報仇。可是放到國家大義面前,誰是誰非誰對誰錯呢?俠之大者不是應該以國為重麽?再者謝無藥只是接受了任務去行刺,并不是個人恩怨的範疇。如果真要報仇,不是該找發布任務的人麽?
“這一次主人讓我将邢子卉的寶劍帶回去,是北國人提的要求。他們不只要邢子卉的命、那件天絲寶甲,還要他的屍首和佩劍。這些要求聽起來并不是一個人的訴求。如果邢子卉與純怡太後真有感情,那麽北國人為何要他的命?只因為他逃離了北國麽?當初提殺人要命,卻沒說要屍首和佩劍,這是最近才補充的條件。”
謝無藥開始潛移默化灌輸着與真相相關的信息,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其實我對這些真相也有疑惑。不過認識你之前的我,根本不會違背主人的命令。”
“讓我冷靜一下。”柳觀晴一下子聽到這麽多隐秘信息,表面上情緒能控制得住,內心深處卻還是波濤洶湧。
謝無藥也不逼他,自顧自寬衣躺在床上:“那我先睡會兒。你若想通了,明日一早我們一起回京中。若是不想理我,那你結了房錢,我們自此一拍兩散?”
柳觀晴思緒紛亂,索性推門走了出去。
謝無藥假裝一切如常,實際上還是很緊張柳觀晴的,怕他真就去結了房錢,啥也不說頭也不回的走了。原以為,能夠接受和平分手,能不在意解綁飯票,可為什麽事到臨頭了,他反而那麽不舍。
他明明已經有盤纏有吃穿,也有要做的事,為什麽還總想繼續黏在柳觀晴身邊?是習慣了被照顧,被呵護麽?還是他不願承認的,他比自己以為的付出的情感更多。他喜歡柳觀晴,性情相投朝夕相處,日久生情。
入夜,柳觀晴帶着一身濕冷的氣息回到房間,脫了衣物,睡在了謝無藥旁邊。就如同前面十幾日一樣,撩開了謝無藥身上裹的被子,摟住了他的腰。兩人擠在一床被子裏。這一次不是他為謝無藥溫暖床鋪,而是汲取着謝無藥的溫熱。
柳觀晴在謝無藥的耳畔輕聲說道:“無藥,我在外邊溜達了好久,雖然沒想明白該怎麽處理那些麻煩,可是我知道,我不願意離開你。請你也不要抛棄我可好?至少明天月圓夜,讓我陪着你可好?”
謝無藥開心的轉身,回應他的懷抱,滿眼欣喜,柔聲說道:“是我給你帶來了困擾,你依然選擇不棄我而去,我怎麽可能先抛下你呢?邢前輩的事情,等來日我會親自對令尊說明,也可以搜尋更多證據,是非自有明辨。我願意與你一起面對這個問題,倘若令尊或你最終決定還是要殺我報仇,那我要堂堂正正與你們用武功比劃。如何?”
這才是他喜歡的自信而強大的謝無藥,柳觀晴癡癡望着懷中人,享受着他的擁抱,聽着他的心跳,看着他的微笑,毫不懷疑這就是幸福的滋味。倘若江湖道義避不開,大家不講國仇大局,非要挑剔他不為前輩報仇,那他就與謝無藥正式比武約架,反正他現在也打不過謝無藥,技不如人報不了仇,又能怎樣?
但如果是父親無法接受呢?如果是父親出手,謝無藥能否有勝算?不,他要幫着謝無藥一起說服父親,讓父親也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還有,謝無藥既然提了要親自對父親說明,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邀請謝無藥去杭城自己的家中小住呢?先将寶劍送回京中,他們就立刻出發,還能趕上在家中過年呢。
次日他們依然在客棧裏住着,沒有出門。
吃了午飯之後,謝無藥已經感覺到毒傷開始發作了,疼痛一波波襲來。好在這一次他那些傷口都已經愈合收口,最近也一直好吃懶做将養的不錯,雖然內髒和經脈疼痛,卻再不會弄得全身鮮血淋漓。只是這次毒發的時間整體而言比上一次更長了,從下午一直到深夜,疼了将近七八個時辰還沒有緩和的跡象。
若非提前早有準備,還有柳觀晴在傍邊溫柔照顧,他恐怕早就疼的死去活來,沒準會因為意志薄弱,內息紊亂受內傷或有自殘的行為。
他模模糊糊的思量着,希望下個月千霜的解藥就能送到京中,一定不能再等了,如果毒發一個月比一個月嚴重,就算他能盡量不讓自己受傷,也恐怕熬不過下個月毒發。
月沉枝墜,天光熹微之時,痛感還沒有完全消退,謝無藥卻聽到了一些異常的動靜。他皺眉提醒道:“柳大哥,有八名高手向着我們居住的這間客棧圍過來了。他們殺氣很重,你背上那個木匣子,拿好咱們的盤纏,萬一打不過趕緊跑路。”
作者有話要說: [注]斷腕皇後原型:述律平(879~953年),小字月理朵,其先為回鹘人。十四歲時述律平嫁給了年僅二十、智勇雙全的耶律阿保機,唐天佑四年(907年)阿保機即汗位後,群臣上尊號為“地皇後”,遼神策元年(916年),又加稱為“應天大明地皇後”。
耶律阿保機死後,述律平為穩固權勢誅殺異己,逼迫到一個汗臣趙思溫時,人家質問:“要論和先帝關系好,怕是誰也不如太後你吧,你先去,臣跟着就是了。”
述律平便說:“諸子幼弱,國家無主,不得往耳。”說完搶過護衛的刀,斬斷自己的一只手腕,“就讓我這條手腕代我去陪先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