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行劫案一
2001年,夏。
臨海的津港市一整個夏天都悶熱難當。梅雨季節結束後,緊接着持續多日的高溫仿佛将整座城市都投入了熔爐裏,不分晝夜地瘋狂炙烤着。
黃昏,俞景行頂着白日的餘溫,快步走進了市立綜合醫院。
醫院裏一切都是刺眼的純白色,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濃的消毒藥水味,壓抑的空間裏仿佛只存在着疾病和死亡的陰影。除非有萬不得已的情況,否則他總是盡可能的回避這個地方。
只是,他的工作偏偏與這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一次,他已經連續五天往這裏報到。
天花板的日光燈燈光有些昏暗陰冷,不知是不是院方刻意營造哀傷的氛圍,還是俞景行潛意識裏對醫院的抗拒心理在作祟,每一次踏進這裏,他總覺得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提不起精神。
從電梯走出來,經過護士站之後便不見其他的人,每一間病房的房門都緊緊閉着,無人進出,長長的走道上悄然無聲。
俞景行有條不紊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而寂靜的長廊裏,打破了原有的死寂。他滿懷心事的低着頭緩步而走,腳下的影子在燈光的投射下忽長忽短,直到淡淡的影子映在轉角處,他才停下腳步。
他的目的地到了。
俞景行擡起頭,門上鑲嵌的玻璃反射出一張疲憊而不修邊幅的臉龐。俞景行盯着下巴愈見茂密的胡渣,算算日子,自己已經連續五天沒有正常休息了。
他心下苦笑,忽略過自己的臉,視線透過玻璃,望進病房內。
一個小女孩躺在病床上,沉沉酣睡。她嬌小的身軀被覆蓋在白色的被褥下,只露出了頭頸和左手臂。小小的左手背插着導管,連接到床側點滴瓶。小女孩有着令人豔羨的雪白皮膚,粉嫩的俏臉上長着精致的五官和長長的睫毛,漂亮得宛若一個精雕細琢的瓷娃娃。她的臉上挂着淺淺的笑容,似乎正做着甜甜美夢。
也許是夢境太過美好,也許是現實太過醜惡,小女孩這一覺已經睡了足足五天五夜,她卻遲遲不願醒來。
站在病床前的護士剛換上新的點滴瓶,她略微調整了點滴的流速,看着透明的液體滴答滴答,有規律地滴落,那護士才走向床尾,在病歷表上做好記錄,再挂回原處。
病歷表旁,貼着一張标簽,上面寫着:周潮汐,六歲。
護士輕輕推開病房的門,俞景行連忙往一旁讓開,兩人視線相交,不約而同地微微點了點頭相互致意。
那護士先開口打招呼:“你好,俞警官。”
“你好。”多日來都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俞景行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嘶啞幹澀。“這孩子的情況怎麽樣了?”
“小汐的情況還是沒有進展。”護士輕聲回答。她有着一張和霭可親的圓臉,年紀很輕,負責看護周潮汐。她站在俞景行身側,一齊透過玻璃凝視病房中的小女孩,神色憐憫。
沒有進展。
這段日子裏,他聽到最多的一句話便是這句“沒有進展”。調查沒有進展、周潮汐的情況沒有進展……俞景行的頭隐隐作痛。
俞景行的今年不過三十八歲,因接連破了幾宗大案,于今年初被升任為津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支隊長,正是事業最輝煌的時期。直到五天之前,俞景行根本沒有料到自己會碰上從警生涯裏的第一道深坎,将他從巅峰拖至谷底。
七月十三日,不祥的黑色星期五。這一天發生的驚天大案,讓這個原本平淡無奇的日子深深的烙印在每一個津港市市民的心中,渲染上了濃重如墨的驚愕、憤怒與恐懼。
下午四時五十分,津港市華夏商業銀行東茂路支行的營業大廳,突然闖入了三名頭戴頭盔,手持□□的蒙面歹徒。
歹徒首先開槍射殺了銀行的兩名保衛人員,威吓住銀行裏為數不多的職員與客戶,接着以爆破裝置強行炸碎營業櫃臺的防彈玻璃,炸傷了一名職員,将營業部的全部五百八十萬元的現金和價值三百萬的金條洗劫一空。
在搶劫得手後,劫匪又開槍射殺了一名女客戶,并挾持了一名男客戶為人質,才乘上一輛白色的面包車長揚而去。
這期間劫匪所花的時間不過是短短的十二分鐘,動作迅速得令人來不及反應。當公安部門接獲投報,匆匆趕至時,劫匪早已溜得不見蹤影,銀行內只剩下驚魂未定、死傷慘重的劫後殘局。
俞景行是第一個沖進營業廳的刑警。
當他踏進滿目瘡痍的營業廳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嬌小怯弱、血跡斑斑的小女孩茫然地蜷縮着身子,被一個渾身浴血的女人抱在懷中。
女人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死去多時。她的背部開着一個小孔,殷紅的血液汩汩地溢出,染紅了地面亮白的瓷磚,但她依然維持着死前的姿勢,緊緊地抱着小女孩,用她自己的生命守護着懷中孩子的生命。
那小女孩似乎聽到了俞景行的腳步聲,緩緩地擡起頭,剎那間與俞景行四目相投。
接觸到小女孩的目光,俞景行心中猛然一緊,那雙烏黑的瞳孔竟似一個無底深淵,原有的光彩已然被深沉的黑暗所湮沒,變得空空如也。那嬌小的身軀仿佛不存在靈魂,僅剩一副空殼,雪白的臉蛋與漂亮的白色小洋裝上沾染了的點點紅斑,委實觸目驚心!
俞景行快步走到小女孩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受驚過度的她從女人的懷裏抱出來,輕拍她的後背,溫柔地低語道:“別怕,叔叔來救你了。”
小女孩猛地渾身一顫,仿佛精神已緊繃到了極限,她再也支持不住,立時昏了過去。俞景行抱着那小女孩便往銀行門前的救護車沖去,一把奪過擔架,親自把小女孩擡上救護車,“馬上将她送到醫院!”
這個渾身濺滿了媽媽的鮮血的小女孩,正是如今躺在病房中的周潮汐。
站在病房外,看着眼前那個與自己非親非故,完全陌生的小女孩,俞景行心中五味雜陳,他一方面希望周潮汐能早日蘇醒過來,另一方面卻又于心不忍——他無法想象,一個親眼目睹母親慘烈死去的小女孩,醒來後改如何面對這個比噩夢更加殘酷的現實?
一陣壓抑的沉默之後,那護士終于忍不住将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提了出來:“俞警官,請問……這孩子的爸爸怎麽樣了?”
俞景行頹喪地搖了搖頭。護士垂下眼皮,輕輕嘆了口氣。
周潮汐的父親周宇成,便是劫匪逃走前挾持的人質。雖然他至今依然下落不明,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落在這班窮兇極惡的劫匪手中,周宇成兇多吉少,遇害是遲早的事。
這時,俞景行褲兜中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取出一看,是他的得力副手,成凱。
接通電話的同時,他瞄了手表一眼,晚上七點一刻。
一股不好的預感沒來由的冒了出來。
“頭兒,找到那輛白色面包車了。”成凱劈頭就說。
俞景行心一寬,調查終于有所進展了。他“嗯”的應了一聲,等着成凱繼續說下去。“車子被燒成了焦炭,車上還另外發現了一具焦屍,初步懷疑是周宇成。”
俞景行握着手機的手一緊——果然是壞消息。為什麽不好的預感總是那麽準?如果那輛車上的焦屍确認是周宇成,那這孩子就會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他原本就有些嘶啞的聲音變得更加緊繃,“在哪裏?”
成凱說了一個地址,津港市以北一處偏遠的農村,棄車棄屍的絕佳場所。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俞景行挂了電話,又看了一眼病房裏的女孩,心下微微一嘆,轉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