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相逢不識
雖同在邊境,但天涯城因了位置偏于東南,而免了成為第二個貢海城的境況。雖只相隔百裏,比起貢海的冷清,天涯城的熱鬧繁華竟是可以與王都相比一番。
扶星身子恢複的不錯,據碧落講,那日葉旻将她帶回來的時候,她是連呼吸都沒有的,更不用說臉色有多灰白吓人。老神醫見了,沉着臉搭了下脈,立即就吩咐準備木桶抓來藥材,泡了整整三日,身上的溫度才恢複了一些,又七日,經脈才漸漸通順,然後才轉醒。過程十分不易。
對于這些,不消碧落說,她也能猜到大概,但她不明白的卻是,碧落、葉旻、老神醫三個是怎麽聚到一處的,葉旻與老神醫先前相識,一同出游還勉強能說的過去,但是碧落,她此刻分明該老老實實的扮作她的模樣呆在北陵金殿,或者是回了朱雀樓,碧落在天涯城的出現毫無道理。
扶星将心中所惑說與碧落。碧落濡喏半天,道,"姑娘走後,屬下不放心姑娘的安危,便悄然跟在姑娘身後,一直到了連山,見到了主上才……"
"你說見到了誰?"扶星大驚,朱雀也在東平連山邊境?!她竟然沒有察覺,而滄寥也并未與她說過。她突然覺得哪裏隐隐不對勁兒,滄寥不是什麽滄寥,而是白沉,可認識朱雀的那個究竟是白沉還是滄寥?或者說其實朱雀早就知道滄寥是白沉了,只是沒有告訴她而已。她記得重生後朱雀第一次來尋她,是在北陵金殿,她一直納悶兒,即便朱雀樓神通廣大,可靈魂重生這種異事,怎麽會被查的那般清楚。其實是白沉告訴他的吧,可是,她竟然忘了問一問彼時她還以為是滄寥的白沉,究竟是什麽時候知道了她就是鐘離笑的。
正細細思索着,卻又聽碧落道,"主上也在連山的。後來姑娘離開連山,主上便也走了。屬下奉命跟在姑娘後面,卻發現葉王爺竟然也悄悄跟着姑娘,因為分不清敵友,屬下不敢輕舉妄動,只在姑娘到了貢海後,同葉王爺打了一架,不過老先生不知道從哪裏趕來攔下了我們。後來姑娘陷入包圍,葉王爺在暗處飛針相助,屬下才覺得葉王爺與我們大約是一派的。再後來主上失蹤了,"說到這裏,碧落神色暗了暗,"姑娘又被白昭那個混蛋擄了去,屬下便找到了葉王爺想請他一起去将姑娘救出來。"
扶星擡眼,"朱雀他……失蹤了?"
碧落點了點頭,"屬下暗中去聯系過副樓主,可副樓主竟然也不見了,屬下又聯絡了樓中同門以及各堂主,可均沒有兩位樓主的消息。"忽而單膝跪在扶星跟前,"屬下想着,姑娘身子好些了,能不能同屬下一起去找一找主上。"
朱雀樓原本就是江湖中搜集情報成名的組織,現今這個組織的兩個老大都失蹤了,而這個組織卻尋不到兩人的蹤跡。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扶星想了想,現今這世上,除了他親哥哥鐘離喚,也就只有朱雀蕭華容還能算是自己的親人朋友,能叫自己不顧自己了。這僅有的兩個人,卻失蹤了一個,她自然該親自去尋的。她朝碧落點了點頭,應下了這事。
翌日清晨,兩人收拾好行裝,将一出門,卻見葉旻一手提着包袱和佩劍一手拎着老神醫,面無表情的站在客房門口,淡淡的看着她們。扶星與碧落均是一愣,扶星道,"葉王爺這是要啓程回東平了?保重。"
說着便拉着碧落側身而過,下了樓梯,走了十來步,覺得有人跟了上來,回身一看,果真就是葉旻,以及閉着眼不知是睡是醒的老神醫。
扶星想了想,碧落的功夫是很好的,可據碧落昨日描述來看葉旻的功夫比碧落還要高一些,無論是去找朱雀還是去刺殺白昭,有幾個高手在身邊跟着總是好的,不然以她自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又失了湛盧劍,定是只有被人擄的份兒了。是以便默認了葉旻與老神醫跟着她們的行為。
不過想到高手,她突然記起那個很久以前就與她分別的長生殿來,四大聖使的功夫都是極高的,不說以一敵百,以一敵十定是可以的,邊想着邊轉過頭來問半睡半醒的老神醫,“喂,老頭兒,醒醒。近來錦瑟他們可有傳信給你?”
老神醫腦袋晃了幾下,擡手揉了揉眼睛,“你說什麽?啊,阿瑟啊,他們離這兒不遠,就在南邊的山裏,有個什麽什麽谷的地方,”說着拍了拍腦袋,似是沒有記起來,又擡手拍了拍葉旻的胳膊,“小情敵,那裏叫什麽谷來着?”
葉旻哦了一聲,道,“蘭門山的蘭門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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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星點了點頭,轉過身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眼中亮亮的盯着老神醫,“老頭兒,你方才叫葉王爺什麽?小……情敵?你……”忽而她頭腦清明一閃,似乎知道了什麽,可認真去撲捉那一抹清明是卻又只剩下了混沌。
老神醫愣了愣,擡手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小姑娘別胡思亂想,趕快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免得後悔。那小子還在貢海等你呢。”
她以為他說的那小子是鐘離喚,便也沒有多想,沖他吐了吐舌頭,又繼續往前走去。在城門處換了快馬,不消半日便到了貢海城外。
此前扶星來貢海,不是自北門而入便是自南門而入,這貢海的東門,她倒是頭一回來。
城門缟素飄搖,在清澈的日光下泛起耀眼的光芒,城門之上,守城将士們右臂都繞着一圈白素緞,面上肅穆而悲傷。扶星在城下看了一陣子,突然就明白了貢海城為何一片肅穆——白沉墜崖,掉下去的是太子滄寥的身子,他死了,他便也死了,他們是一體的。
他死了。又一次在她眼前死去。
第一次,她厭惡他。第二次,她為他心疼。但無論是她親手将他送上黃泉,還是他走投無路被逼着跳下山崖,她對他,最多的,便就是滿滿的愧疚。許多人許多事,總會在你幡然醒悟的時候戛然而止,總會來不及,最後錯過。其實不過是少了一份子勇氣罷了,就像當初她以為她自個兒離不開白昭,所以從來都不肯花點心思去了解那個真正愛她的白沉,而事實證明并不是她離不開白昭,而是她那時根本沒有離開白昭的勇氣。所以後來在失而複得的瞬間失去,便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懲罰了。
幾個人在城門停了一停,便入了城。到達貢海之前,葉旻和碧落擔心會被白昭發現将扶星又捉了回去,便生生的停在路邊給她往臉上貼了張人皮面具,貼到一半時,一個路過的農人看見了,當場吓得雙腿發軟,連滾帶爬的逃走了。幾個人無奈一嘆,終是将面具貼好。扶星以一張絕美的臉龐行走在她頗為熟悉也對她頗為熟悉的貢海城中,竟無人能識,到得軍營時,很沒意外的便被守軍攔了下來。
還沒待葉旻亮出身份來請見鐘離将軍,老神醫便叉了腰倚在圍欄上朝天大吼,“臭小子,不認得老頭子了,還不出來将老頭子請進去。”
這一聲吼,聲波波動,震得人衣角微動,耳邊翁鳴,營帳中的人更是覺得帳篷晃動。扶星揉了揉耳朵,驚奇的看着老神醫,心中暗自算計着他這一聲吼中帶出了多少內力。
不過片刻從營中出來了幾個人,一個玄甲銀帶,面色憂傷而凄然,一副潦草的模樣,扶星仔細看了看,正是她親哥哥龍蔚将軍鐘離喚。一個黃色的衣裙反映着點點陽光,笑容明媚而單純,扶星想了想,她并不認得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都要小上幾歲的小姑娘。還有一個白衣翩然,眉眼英挺,對上扶星的眼睛旋即卻移開了,他看着老神醫與葉旻笑了笑,淡淡開口,“原來是老先生與葉王爺,快快請進。”
他沒有死,他還活着,還來得及,還來得及。她頓時覺得眼前有些模糊,擡手擋住了眼睛,她有些哽咽,還未說話,卻聽得一個明媚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呀,這就是師兄所說的救命恩人的老先生嗎,真是仙風道骨呢,啧啧,像個老神仙,嘿嘿,老先生,你,你,你有……”頓了頓,“你有兩百歲麽?”
還未待老神醫回答,扶星便又聽得那個淡淡的聲音溫柔的像一陣春風,他說,“小十六不得無禮,老先生的年歲怎能随意打聽。”他這般溫柔的聲音,明明是在責備那個小姑娘,卻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怪罪,只有無盡的寵溺。
她透過手指間的縫隙看着他的手輕輕撫在那個小姑娘頭發上,心中突然有些淩亂和微微的恐懼。 她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她沒有聽到他們後來又講了些什麽,只覺得有人在輕聲的喚她,她有些驚喜,轉頭見到葉旻的微笑,眼中的光亮卻突然黯淡下去。
她轉頭看去,卻見那小姑娘挽着他的胳膊,一臉笑意,比陽光都耀眼明媚。而他淡淡的笑着,淡雅卻溫和。
她第一次覺得,可能來不及了。
碧落在她身後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眼中似乎有無限的同情與憐憫,可又似乎全是嘲笑與譏諷,讓她覺得周身寒涼。碧落輕聲說,“姑娘,大家都進去了,鐘離将軍和葉王爺還在等你。”
鐘離喚,對她還有哥哥,哥哥總算還是在的。她定了定神,勉力一笑,卻是向着葉旻道,“葉王爺,我與将軍有些話要講,你……”
葉旻微微一笑,轉身追上老神醫,與他一同消失在營帳深處。
葉旻一走,鐘離喚瞧着她,忽而伸手将她拉入懷中,緊緊的抱着,聲音沙啞而沉悶,“笑笑,你呀,能不能不要這樣吓哥哥,哥哥說過,你是失而複得的,再經不起再次失去了。”
她自他懷中掙脫出來,摸了摸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确定那面具還老老實實的呆在自己的臉上,疑惑道,“你能認出我?”
鐘離喚大笑了幾聲,在懷中掏了幾下,拿出一枚銀光閃閃的飛镖來遞給她,“唔,就拿這個當鏡子罷,你自己瞧瞧。”
她接過飛镖左右上下照了照,彭登——飛镖落地,這張臉,分明就是鐘離笑啊。她方才還存着一絲僥幸,覺得白沉是因為她戴了人皮面具才認不出她來,可她面上這副面具,與鐘離笑有八分相似,縱然是個傻子,也該知道她究竟是誰罷,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不知道她是誰,白沉見了一張酷似鐘離笑的臉,竟然能那般無動于衷,如果不是失憶了,便就是他不再愛她了。
可他那副樣子實在不是像個失憶的人,他能認得葉旻能認得老神醫,卻偏偏不認她。他是真的不愛她了啊。
她忽而覺得有些可笑,她擡頭看着太陽,看着天空,可天空與太陽都好像在譏笑她,讓她覺得心中急躁。她看向四周将士,可四周将士好像都在掩唇輕笑,嘲笑着她的狼狽,讓她覺得心中暴躁。她看向鐘離喚與碧落,可他們眼中全是同情與悲憫,還有深深的可憐。
不要,她才不要什麽同情不要什麽可憐,不要什麽悲憫。她本來就不喜歡白沉啊,他是昏君,她很讨厭他,她很讨厭他。他愛不愛她與她有什麽關系,他原本就有後宮無數,原本就從不正眼看她。
對,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她深深的吸氣,拼命叫自己的心歸于平淡。
然而,卻成了徒勞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