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錦瑟之死

貢海城樓殘垣破壁,到處黑兮兮的燒灼之痕,卻不見有人來整修,而原本血跡斑斑的地面卻異常的幹淨,南宮大旗和銀甲兵旗早已被取下,就扔在那黑漆漆的殘壁當中,無人理會。幹淨潔白的白羽大旗在微微風中懶散的飄動着,昭示着白氏的地盤。

城樓上,燕王白霖正扶着牆壁嘆氣,他與他注定是要兵戈相向,注定是要水火不容。就如同這貢海與舟安,各守一城,各自為安,兵戈相向,兩敗俱傷——他贏了征戰卻輸了他。

忽而耳邊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低低的自遠處慢慢靠近。他猛然擡頭,卻正遠遠望見塵土飛揚中依稀可見的紅色。

“赤潮震地飛塵埃,紅衣鐵騎策馬來。”

白霖突然變了臉色,急急的下了城樓,吩咐兵士關起城門。

天下四國,兵将千萬,當中以南燕銀甲兵、北陵白羽騎、東平紅衣鐵騎、西樓白虎勇士四支軍隊尤為盛名。這四支兵隊中,又以南燕銀甲兵最為傳奇,可如今銀甲兵敗了,敗在當任北陵君密訓的淩家軍手上。剩下的三支,白羽騎本是護衛王都皇城,硬生生拉到戰場上,難免有些勉強之意;白虎勇士只是個不鹹不淡的傳說,似乎沒有人見過這些個勇士是個什麽模樣;而東平的紅衣鐵騎,卻當真是可以與已經覆沒的銀甲兵并駕齊驅的奇軍,只是,這支隊伍平日裏都藏在連山裏,不大常露面。

貢海城門發出沉重的碌碌聲,最裏頭的大門緩緩閉上,飛舞的塵埃已能漸漸繞上潔白的白羽大旗。第二道門緩緩放下,塵埃已能鑽入鼻尖。第三道門自護城河緩緩拉起,卻被馬蹄狠狠踏下——數千鐵騎踏在最外頭的防護鐵門上,像一群驕傲的公雞,挺胸昂頭,手中盾牌一起舉至頭頂,防着城上的弓箭攻擊。

青衣赤領的将軍提了長槍勒馬停在鐵騎的最後面,擡起頭看向這個幾日前還頗具氣勢現今已經殘破的城樓,心中暗自一嘆。

城樓上燕王白霖不知何時有立在凹陷的城牆邊,瞧着城下的葉旻,高深喊道,“葉王爺這是何意?”

葉旻嘴角微挑,亦高聲回道,“本王的王妃于今日清晨失蹤,聽聞是被北陵君給捉回了貢海,本王特意帶了幾個護衛前來要人。還望北陵君歸還盡快本王的王妃!”

葉旻的王妃,那不就是……白霖一驚,身後突然有士兵匆匆而跪,禀道,“王爺,刺客突闖軍營,君王被傷,還請王爺……”話還沒聽完,白霖便曉得了是怎麽一回事兒,回頭望了城下的葉旻一眼,突然揮手做了個什麽手勢,竟是帶了半數城樓上的守軍匆匆奔下城樓,向着軍營去了。

城樓下,葉旻微微一怔,随即會意,裂開嘴笑了笑,他發號施令:“攻城!”

軍營中,主帥營帳大火熊熊,持刃的将士們避開大火将營帳團團圍着,不叫裏頭的人出來。北陵君白昭捂着左肩立在不遠處,拒絕了前來請他去軍醫營的随行禦醫的請求,靜靜的看着營帳內的動靜。大火吞噬着營帳,而帳內卻遲遲不發出任何聲響,只有劈裏啪啦火燒裂帳支的聲音時不時傳入耳中,他冷凜的目光突然中閃過幾絲複雜之色。

眼見着大火便要将營帳吞沒完全,燕王白霖匆匆而至,身後的兵士手中各自提了個木桶,一桶桶的水在一片驚異的目光中,幹淨利落的澆在營帳上,火勢漸小,終于只剩了縷縷青煙柔柔的繞在空氣中,十分嗆人。

北陵君白昭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燕王白霖的身後,四周響起一片冷氣倒抽的聲音,周邊将士驚慌的神色中隐隐參了一絲同情。而在這樣一片異樣的目光中,燕王白霖忽而向着被熏的烏黑的營帳沖去,口中喊着,“二哥,二哥,你怎麽樣了,沒事兒吧?二哥!”喊聲凄厲而悲痛。

還沒沖進帳內,背後突然響起沉沉的聲音,“阿霖,孤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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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驚了一驚,白霖生生頓住腳步,轉過身看着他二哥,面上沒有與方才悲痛的聲音相吻合的傷悲,卻是一絲冷笑,他指了指身後的帳篷,眯眼看着他二哥,“這裏邊的是誰?”

白昭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白霖冷笑着,向他二哥靠了幾步,盯住他二哥的眼,那雙與他相似的鳳眸中星星點點,意味難明。他看着他二哥,突然喊了他二哥的名字,聲音中透着濃濃的悲切與失望,“白昭!你分明知道那是誰,大哥被你害的還不夠慘嗎?嫂嫂被你害的還不夠慘麽?六年了,自你從封地入王都六年了,父王與大哥哪裏對不住你了?他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何必這麽費盡心思的拆散折磨他們?”

“拆散折磨?呵。”白昭冷冷一笑,“鐘離笑根本就不愛白沉,何來拆散折磨之說?她愛的是我白昭,被拆散折磨的人,是我們!不是他們!我親手将她嫁給他,你們哪裏曉得我心中的難過?”

語氣突然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柔弱,像一個吃不到糖的小孩子,委屈卻又倔強,“為什麽我要自小在封地,你和白沉卻能在王都父王的寵愛中長大?父王對母妃許諾要将君位由我繼承,卻又封了他做太子。他撿了她的簪花卻要我去送,我愛的人他偏偏要與我搶。哈,我的東西,他都要跟我搶。說我拆散折磨他們?呵,阿霖啊,你可知那場宴會前我曾極力阻攔過笑笑入金殿的……可,可白沉,我們的好大哥,是他暗中給鐘離家下了密诏,要笑笑一定去的啊,阿霖,三弟,你說,究竟是誰拆散的誰?”

說到最後,突然跪在了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周圍軍士驚懼無比,都暗自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

白霖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上前走了兩步,想扶他起來,卻忽而覺得地面一震,腳下一晃,他心中暗自喊了聲糟,忙擡頭吩咐周圍看熱鬧的兵士道,“快,全軍集合,紅衣鐵騎突然來襲,全軍城門赴戰!”

将士們大驚,忽而地面又是一震,忙握緊了手中的兵刃,霍霍的離了軍營,向城門奔去。他們離去時踏起無數塵土,他們的君王就跪坐在被燒得漆黑的營帳前一動不動,肩上血緩緩的流着,塵土蒙上他的臉,他的身,頹然狼狽。

見軍士們離去,白霖這才彎身扶起他突然變了樣子的二哥,嘆了嘆,輕聲道,“那年撿簪花的事情,大哥後來與我說過,他說他不敢過去見她,他會緊張。二哥,大哥那樣的人,他說不敢,他說緊張。華容表哥也常因為這事笑話他,表哥說大哥膽子忒小,可大哥說,他只有在見了嫂嫂的時候才會膽子小,他怕她生氣。”

白昭眼中混沌,聽着白霖的話,微微擡了擡眼,“可笑笑不愛他,他始終是拆散了一對相愛的人。”

“不。”白霖看着他二哥突然有些同情,原來再冷漠狠唳的人也會有致命的軟肋。頓了頓,他繼續道,“不是的,大哥他沒有拆散任何人,他和嫂嫂本來就是……”

他的話卻突然被幾根銀光閃閃的絲線截住了,他側身險險躲過,耳邊長發飄落,那絲線竟越過的他的耳朵,直穿透了的他二哥的胸膛。

白昭還未回過神來,胸膛被穿透,他終于擡眼,眼中恢複了清明,帶着些不可置信和微微的驚喜看向前方,卻只瞧見又幾根銀白絲線直沖着自己過來,而絲線的那頭,兩個小娃娃費力的擡着雙眼緊閉的紅衣女子,他心中突然沉了一沉,這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殺了她了。

那絲線又一次從他胸前抽起,他捂住冒血的傷口,卻踉跄着往前,白霖将他死死攔住,邊擋着四聖使的攻擊,邊拖着他二哥往軍醫營走。

而那些絲線在這些看起來年紀尚幼的小娃娃手中,靈活飛舞躍出,一次次擦在白霖的手上胳膊上,甚至臉上,堅硬的鐵甲被劃出一道道劃痕,深深淺淺,凸凸凹凹,躲避,防禦,進攻,不過一刻,他竟漸覺體力不支。絲線再一次劃上他的手指,他手一抖,手中兵刃砰然落地。

他二哥此刻已經完全的靠在了他的身上,閉了他那雙時而清明時而混沌的鳳眸。他吃力的拖着他二哥在軍營中繞圈子,躲避着四個小娃娃的追殺。

“阿瑟,住手!”

耳邊響起低低沉沉的嗓音,白霖驚了驚,卻如獲大赦。

擡眼望去,卻是個白須白發的老頭兒,他記起鐘離喚和白沉曾與他講有個老神醫知道所有的事情,想來就是這個老頭兒了。又聽得原本一直攻擊的四聖使真的住了手,恭敬的喚了聲“公子”,便更是确定了。

來人正是老神醫,身後還跟着一臉焦急的葉旻。

瞧見被兩個小娃娃艱難的擡着的紅衣女子,年輕的将軍王爺忙上前去伸手将她抱了起來,陰着一張臉,離開了。

見他離開,老神醫撇了撇嘴,看了白霖與白昭一眼,幽幽一嘆,上前遞了一個雪白雪白的瓶子,手掌大小,“老頭子秘制的傷瘡藥,給你的。”又看了白昭一眼,搖了搖頭,“自作孽吆……不可活啊。啧啧……”

邊嘆着,邊拉着四個小娃娃準備離去,然而剛走了兩步,一直生龍活虎打鬥的錦瑟聖使突然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

老神醫一怔,忙蹲下身子邊按上錦瑟的手脈,邊急急的問道,“阿瑟怎麽了?”

一旁的迷蝶聖使和追憶聖使茫然的搖頭,珠淚聖使卻是一嘆,眼中悲痛凄然,“方才在帳中,忽起大火,屬下們将殿主護在中間,中間小橫木掉下來的時候,阿瑟,阿瑟他替殿主擋了一下,之前,與那個人過招,那個人以身為劍向外沖,阿瑟生生受了他的一掌內力。方才與那人打鬥,阿瑟都是硬撐的。現今……”

錦瑟聖使卻在此時突然撐着身子借着同伴的力量坐了起來,他張了張口,口中不知積了多久的鮮血,大肆流出,速度快的吓人。他卻還是斷斷續續堅持說道,“公,公子,阿瑟,知。道,殿主早就……不……是……殿主了。公、子……阿瑟……阿瑟還……她……一命……長生殿……長生……殿……往後……不要……不要管了……我……我……我們……不……”

話還沒說完,突然口中又噴出大量的鮮血來,老神醫見狀,忙抽出手絹一邊幫他擦着血,一邊道,“好好,好,我們不管了,她不是阿星,我們再也不管她的事情了。不管了,不管了。”

聲音漸漸哽咽起來,錦瑟聖使突然笑了笑,含着血模糊的吐出了他這百年中的最後一句話——“說好了,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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