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陣風
第30陣風
夜色濃沉,黑夜像頭懶洋洋的巨獸匍匐在小城的上方。
淩晨,小城完全沒有大城市的喧嚣,寂靜無聲。
站在陽臺上眺望,黑漆漆的夜空,連一點星星的微光都看不見。遠處的建築斑駁模糊,一點點缥缈的燈光忽閃忽現。
環境是那麽的安靜,男人輕微的鼾聲被無限放大,籠罩在耳旁,清晰異常。
小小的陽臺,中間立着一副對開的木頭畫架。作畫之人下筆輕重不一,畫板上的線條無比淩亂,毫無章法。
夜風吹拂過來,畫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謝老師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太刻意追求改變了,太急于擺脫那人的陰影。結果反而不盡人意。
她如今畫出來的都是垃圾!
女人坐在地上,背靠着牆,牆壁冰冷,涼意爬滿脊背,蔓延全身。
可司濛全然沒感覺。她的指尖燃着煙,猩紅的火星子在漆黑的夜色裏忽明忽暗,格外顯眼。煙霧騰騰而起,缥缈不定。煙霧缭繞之下的那張臉迷離而深邃。
自從和晏竟寧結婚以來,她的作息有了很大的調整。她很少在半夜畫畫。
然而今天到了這裏,他自然就管不到她了。
吞雲吐霧,人是清醒的,不再恐懼,心平氣和。可腦子裏卻是一團漿糊,沒有頭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西北地區的秋夜比南方地區冷多了。司濛穿的少,手腳冰涼,卻一點都沒感到冷。
巡回畫展在即,她卻沒能交稿。她不急,主辦方都要急死了。
汪雪涵從不催她,可她知道主辦方早就把她逼急了。她為自己擋了很多。
真如那個人生前所說的,她這個人生來就是給人招惹麻煩的。
煙抽了大半包,她支起身體,擡手扯下畫架上的畫。煙頭觸碰到畫紙邊沿,青煙騰騰升起來,火光冒出來,火花四濺。
看着火光,司濛突然變得異常興奮。
——
夜班三更,晏竟寧覺得口渴得厲害。硬生生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醒來那刻,遠遠就看到磨砂玻璃上印出一道火光,撲閃跳躍。
“司濛!”
他心頭一緊,呼吸一滞,連鞋子都顧不上穿,拔腿就沖了出去。
拉開玻璃門,他聞到了刺鼻的焦味兒。畫紙在地上燃燒,而女人就坐在一旁癡癡看着,面無表情。
“找死啊!”一瞬間火氣沖上腦門,就像脫閘的洪水洶湧而至,不受控制。他忍不住爆了粗口。
擡腿就欲去踩燃燒的畫紙。可一低頭卻發現自己還光着腳。
立馬轉身穿上拖鞋,去衛生間接了盆冷水出來,半盆水澆在畫紙上,火一下子就被熄滅了。
餘下的半盆水,他毫不客氣地澆到司濛的臉上。
“你給我好好冷靜冷靜!”
司濛:“…………”
冰涼的自來水,從頭澆下去,全身透濕,一瞬間寒意四侵。司濛整個人倏然回了神。
“晏竟寧,你有病啊!”她立馬從地上爬起來,放聲大吼。
“是,我是有病!有病也是你給逼出來的,看看你這見天的都在幹什麽?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這裏燒畫,你是想把自己燒死還是怎麽的?好好的一個人,非得把自己折騰得半死不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天這麽無病呻吟,有意思嗎?”晏竟寧胸腔蓄積了無數火氣,整個人徹底爆發了。
“無病呻吟?”司濛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你竟然說我無病呻吟?”
“難道不是嗎?這年頭誰活得容易?誰身上不得經歷點事?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那他們還活不活了?我說了很多遍,讓你好好活着。死亡是所有人的歸宿,誰都要走到那一天,沒必要這麽急。你怎麽就是聽不進去?我特麽最讨厭的就是有人不愛惜自己的命!”
“大話誰不會說?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麽麽?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我身上背着一條人命,你特麽知道嗎?”
“我知道!”男人用力一吼:“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但這不是你厭棄生命的理由。司濛,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好好地愛自己。很難嗎?”
“草!”他一口氣吼完,也不去看她的反應,踢倒木頭畫架,直接進了衛生間。
把自己鎖進衛生間,男人全身緊繃,下颚線條冷冽,緊握拳頭,身體止不住顫抖。
他扶住洗手池,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擰開水龍頭,捧起冷水拍在自己臉上。自來水清涼,能讓人冷靜。
醒來那一霎那,看到火光亮起來,他的心瞬間跌至谷底。恐懼從腳底升起,一下子就蔓延全身。
她燒掉書房那天,他也有這種感受。那一刻的感受,如臨深淵。
他以為自己的耐心足夠好,足夠能等到她放下心魔,徹底重生的那天。所以長久以來,他一直在努力,默默的為她做了很多。可就在剛剛,當他看到磨砂玻璃外驚現的火光,他真的忍受不了了。無法忍受她這樣厭棄自己,不愛惜自己的生命。
真正愛一個人,只想她能好好的,絲毫看不得她糟賤自己。
爆發來的太過強烈,事後冷靜下來,他自己都有些懵了。愛之深,責之切,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心裏擔心司濛,他不敢在衛生間裏待太久。冷靜一下馬上就出去了。
司濛依舊待在陽臺,年輕的女人坐在地上吞雲吐霧,頭發和衣服全是濕的,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衣服濕漉漉的,衣擺處似乎還在慢慢的往下掉水。過了這麽久也不進去換一身,感冒了怎麽辦?
他輕嘆一口氣,一時間覺得頭疼的要命。他前世一定是欠了她的,她這一世才來向他讨債,才會這樣不讓他省心。
有的時候,他也在想,自己怎麽就栽在一個女人身上了?他就不能不管她,任她自生自滅麽?可每次看到她那麽痛苦,那麽無助,他又忍不住心疼她。看到她安靜的睡顏,一整顆心都是柔軟的。
在愛情裏,先愛的那個人注定就是要付出更多的。
他時常會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他第一次見到司濛。
那天他是替好兄弟盛延熙去給天一大師送東西。
雨很大,漫天灑下來,水花四濺。
他撐着傘下車,一個紅影匆匆撞入眸中。
年輕的女人一襲紅色長裙,背着雙肩包,急匆匆地從他車前跑過。
匆忙一瞥,他卻不自覺停下腳步。
目送她跑遠,他怔在原地。
他不知道為何自己在那一刻動了恻隐之心。總之他做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舉動——
他跟上了她。
她冒雨跑了很遠很遠,嬌小的身體暴露在漫天大雨裏,任由風吹雨淋。
最後她在距離永安寺大約五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大片荒野,雜草叢生。風聲混着雨聲,聲聲入耳。
然後他聽到了尖銳的哭聲,歇斯底裏,驚天動地,不斷刺激着他的耳膜。
頭頂濃雲滾滾,蓋過大半邊天際。傾盆大雨如注,萬千雨霧壓迫而來,很快就在地上形成無數條流淌的河流。
環境荒蕪,空空蕩蕩,看不見其他人。只有他和她。
雨水澆在她身上,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寸幹燥的皮膚。披頭散發,面目猙獰。臉上全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抹孤單的身影,讓他覺得她像極了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無根無枝,無所依托。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将手裏的長柄傘蓋在她頭頂,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她。
她擡起頭回望她,目光空洞渙散,幾乎是失焦的,茫然無措,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家的方向。
他以為她會接受自己的好意,接過傘,向他道一聲謝,然後用傘蓋住自己。事情證明他還是想太多了,因為下一秒畫風大變,“啪”的一聲響,她伸手就将他的傘打掉了。
長柄傘被她打掉,直接滾到地上。雨水噼裏啪啦地敲擊着傘面,混着泥水,落了無數斑駁的水漬。
然後他聽到她說了一個字,無比清晰,“滾……”
全身發抖,而又咬牙切齒。那一個“滾”字好像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那個午後發生的一切好像都是奇怪的,都是無法解釋的。她的出現是奇怪的,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雨中嚎啕大哭;他動了恻隐之心遞給她雨傘也是奇怪的,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助人為樂的男人;最最奇怪的是她拒絕他的好意,打掉他的傘後,他居然沒有生氣。反而異常平靜地撿起地上的傘,抖了抖上面的雨水,轉身離開。
偶遇這麽一個女人匪夷所思。入寺以後,言明來意,寺裏的小和尚輕聲告訴他:“住持在做法事,不便見客,您改日再來吧。”
做法事為何?為的是超度亡靈。
那個時候他聽過就忘了,毫不在意。後來才知道那天是百曉生的頭七。
後面他時常去永安寺,卻再也沒見過她。
出入永安寺那麽頻繁,母親難免起疑。問起他時,他倒也坦誠,毫不保留。告訴她自己在找一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子。
時間久了,誰都沒有在意。只當他是在說笑。
他自己也當在說笑。畢竟于他而言,那個午後,一切都是匪夷所思的。
直到後來在西北的荒漠之中,看到女人被風掀翻的裙角,刺眼的日光下,熟悉的那張臉映入眼簾,心中生出了點點悸動,甚至是從未有過的欣喜。那一刻他才倏然驚覺,自己是動心了。
南岱酒店,他們有過最混亂的一晚。他循着本能,放任自己那點陰暗的心理,對她做了令人不恥的事情。第二天醒來,他滿心滿眼都是期待,期待着她能認出自己來。可惜她對他毫無印象。
他情根深種之時,她對他一無所知。
一口氣吹散過往灰層,記憶竟然也能鮮活如初。
晏竟寧快步走上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香煙,嗓音嘶啞,“煙抽多了不好。”
他彎下.身,扶起司濛,“對不起,我剛失态了。”
坐得久了,司濛整個身體都是麻的。站不穩,大半個身子都靠在男人懷裏。
“能走嗎?”他問。
“腿麻了。”司濛一開口,嗓音被風吹得無比暗啞。
他直接打橫抱起她,往衛生間裏走去。
司濛緊緊勾着他的脖子,“晏竟寧,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