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陣風
第33陣風
獵獵風口,風聲呼嘯,兩人的衣衫随風擺動個不停。
見司濛架起畫架,晏竟寧将手頭的那半截香煙給滅了。他微微擡眸,目光落在女人身上,揚聲道:“你先畫,我去車裏眯會兒。”
司濛想着自己一時半會兒也畫不完,點點頭,“你去睡,等我畫完叫你。”
他擡起手臂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說:“現在是兩點,你畫兩個小時,四點一定要叫醒我,這帶不安全,日落之前咱們必須離開這裏。”
她手裏捏着畫筆,輕輕點頭,“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他的視線上移,只見她頭發上落了不少泥沙。
他忽的擡手,拍了拍她的頭發,金燦燦的日光之下,塵埃飛舞,沙塵被抖落。
他笑了笑,音色清朗動聽,“今天回去,你得多洗幾遍頭了。”
說完便攏了攏衣領,一頭鑽進車裏。
司濛愣在原地。過了好半晌方擡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
見晏竟寧去了車裏,她轉頭繼續畫畫。
他搖上窗戶,看見外頭的那一抹紅色身影,無聲地笑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劃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他掏出手機,點開相機,調好角度,聚焦拍了一張照片。
咔嚓一下,畫面瞬間定格。
他低頭看了兩眼,目光溫柔似水,然後慢騰騰地設置成屏保。
做完這些,他再收起手機,搖下車窗,降下座椅,緩緩閉上眼睛。
自從離開橫桑,這一段時間他都沒怎麽睡好。害怕司濛出事,夜裏總是睡不安穩。就算陷入夢鄉,那顆心依舊是懸着的,空落落的,無處安放。
眼下知道她是安全的,他這才敢放心睡。這個女人對藝術懷有最崇高的敬意,她眼裏只有她的畫,畫勝過這世間一切。只有畫畫的時候,她這個人才是鮮活的,有神的。所以這個時候,他并不擔心她會對她自己做什麽。
人的精神一旦放松,睡起來就會毫無節制。他放松大睡,一覺醒來,已經日暮西山。
醒來那刻,眼神朦胧微眯,腦子都不太清醒。
擡起腕表看時間,已經是傍晚五點半了。
車窗外,一輪紅彤彤的落日徐徐降下,已經只剩下三分之一了。霞光映滿天際,沙丘被暈染得通紅,光暈四散,絢爛奪目。
這西北地區的落日,果真要比南方地區來得恢宏壯闊。
來到水源市至今,他其實并不沒有太能體會到這片地區的景致有多麽多麽漂亮。亦不懂司濛這些藝術家眼中的美景究竟是怎樣的。
每個人的審美都不盡相同。說實話他不太喜歡這個地方。風沙大不說,入目荒蕪,蕭瑟不已。相比之下,他還是更喜歡南方地區四季分明,鮮活而富有生機。
直到此時此刻,看到眼前的落日,看到周邊的景色,他方覺得有些許震撼。
真正的好畫在眼裏。
司濛依舊在畫畫。那抹紅色的背影融進夕陽的餘晖裏,越發鮮紅紮眼。
租車公司的老板叮囑過他們,羌溏這一帶入夜以後多沙塵暴,也有狼出沒,很危險。一定要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裏。眼下天馬上就黑了,他們必須要趕緊離開了。
他真是大意了,竟然指望司濛叫醒自己。這個女人一旦畫畫,沉浸在她的世界,哪裏還有什麽時間觀念。她甚至連命都會不顧。
思及此,他趕緊打開車門下車。
坐在車裏沒感覺,一下車才感受到風的強大。
不同于白天的風,這會兒的風明顯威力更大。風聲怒號,卷起無數沙塵,人的眼睛根本就睜不開。
司濛在風沙裏搖搖欲墜,一手扶住畫架,一手捏畫筆,依舊在畫。
晏竟寧覺得這個風大的有些奇怪。人都有些站不穩了。
他擡頭眺望,只見遠處有螺旋狀的東西不斷朝自己這個方向逼迫而來。威力巨大,形狀越來越大,能夠席卷一切。
他的心猛地一沉,跌至谷底。再遲鈍也反應過來是龍卷風來了。
在羌溏遭遇龍卷風,若是大的,必死無疑。
危險漸漸逼近,而司濛卻依舊渾然不覺。
“司濛,快趴下!”他朝遠處那個背影大喊,幾乎都快扯破嗓子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她。
鞋子陷進泥沙裏,像是灌了無數鉛塊,沉重無比。他跑起來很慢,時間仿佛都被無限拉長了。
而龍卷風卻離司濛越來越近。
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幾乎都要停跳了。
待司濛真正意識到危險時,龍卷風已經近在咫尺,她避無可避。
她不知所措,慌亂地收起畫板。畫布卻被大風吹跑,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畫是司濛的命,她珍惜自己每一副作品。這幅畫已經快收尾了,這是她迄今為止最滿意的一幅。這幅畫若是丢了,她再也沒那個心境去畫第二幅同樣的畫了。對于畫家來說,有些畫可以無限臨摹複制,可有些畫只此一幅,丢了就再也沒了。
所以她必須找回來。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跑去追她的畫。
畫布在風沙中飛揚,越飄越遠。最終的目的地就是龍卷風的中心。
此刻司濛沒有想太多,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要把這副畫拿回來。
她已經有了很明确的計劃。回到橫桑,她會和晏竟寧離婚。
巡回畫展,她只展示這一幅新畫。畫展結束後,她會封筆。然後離開。
雙腳陷進沙子裏,根本就邁不開。無數沙城迎面襲來,蓬頭垢面,眼睛根本睜不開。
畫布在風中飛舞,打轉,越飄越遠。
司濛傾盡全力在身後追它,呼吸越來越急促,筋疲力竭。
風太大了,幾乎能将她整個人給掀翻。
她覺得自己快死了。風沙灌進口鼻裏,喉嚨被堵住,呼吸變得困難。
她大口大口喘息,用手護住腦袋,順着畫布漂移的方向不斷跑,不斷跑。
這張畫,甚至比她的命還重要。
不得不說,老天爺還是關照她的,她離畫布越來越近。近在咫尺,她雙手用力抓住,将整張畫布壓在自己的身下。
拿回了畫布,她心裏一喜。
一擡頭,卻意識到巨大的危險降臨。
司濛已經徹底吓傻了。生死關頭,出于人性的本能,她有強烈求生的欲望。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麽渴望活着。
可她已經跑不掉了。
在這一刻她忽然對自己這二十七的人生有了深刻而清晰的認識。
過去這二十七年,她活得太壓抑,也太痛苦了。
從一出生就和那個人牽扯在一起,她年少成名,自己隐在她的光環之下,如履薄冰。她走了,自己依舊沒能擺脫掉她。這八年,每時每刻都活在陰影中。
謝老師說:“是她執念太重,接受不了真相。”
可對于她的死,自己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自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可如果不是那個人長久以來步步緊逼,處處打壓,她會這麽做嗎?她不會的。那個人在處于奔潰邊緣的時候,她也是抑郁纏身。
她不是好人,她做了錯事。可既然死不了,她就要好好活着。
如果這一次她還能活着,她一定好好活下去。
司潆,欠你的,我去地獄再還!
——
司濛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千鈞一發的那刻,有一雙大手死死将她摁下身下。
“趴下,別動!”耳旁是他沙啞厚重的嗓音。
男人溫熱的胸膛緊貼着她。他的心跳很快,如擂鼓,一聲蓋過一聲。
那一霎那,整個世界似乎都陷入一片沉寂。她所處的環境是一片靜寂之地。
她聽不到風聲怒號,聽不到衣衫作響,聽不到沙塵撞擊。她只能聽到他厚重的呼吸,和蓬勃有力的心跳。
沙塵暴來勢洶洶,所到之處一片荒蕪。
司濛原本以為她和晏竟寧也會被沙塵暴卷走,命喪羌溏。明日的頭版頭條該變成這樣——
《著名畫家三水小姐和DyesCEO晏竟寧遭遇龍卷風,命喪羌溏》
這麽勁爆的消息,應該會全民震驚吧!
然而事實是他們都活了下來,安然無恙。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畔的風聲變得越來越微弱,終于停了。
身側的男人掙紮地起身,然後拉了她一把。
“你怎麽樣,沒事吧?”男人的臉上遍布灰塵,臉色蒼白。
他顧不得自己,擡手用力拍掉司濛身上的沙子。
兩人陷進沙裏,狼狽不堪。
司濛被她拉起來,抹了把臉,傻愣愣的搖了搖腦袋,“沒事。”
劫後餘生,她整個人還是懵的。
周邊的環境已經變得很暗很暗了。夜幕悄悄降臨,猶如濃重的潑墨,星辰寂寥。
遠處天空還殘留着一抹瑰麗的緋紅。待這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晖徹底消失不見,整片荒野将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
司濛癱坐在沙堆裏,喘息不定。沒有多少劫後餘生的喜悅。也來不及收拾蓬頭垢面的自己。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檢查被她壓在身下的畫布。
畫布柔韌性很好,輕易不會破。畫布完好無損,只是蒙了一層灰。
她伸手抖落上面的灰層,仔細察看,畫面依舊清晰。只是最後幾筆顏料還沒幹透,沾了不少泥沙,畫面有些磨損。不過倒也不嚴重,回去修修就行。
見畫沒有大礙,司濛倏的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
對面晏竟寧親眼目睹了她一系列的動作和反應,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火氣嗖的一下竄上腦門,難以遏制。
這個女人眼裏就只有她的畫,甚至連命都不要。龍卷風席卷而來,她不想着逃命,倒是不遺餘力地去追她被風卷跑的畫布。就那麽不管不顧地沖進了漩渦,把自己完完整整的暴露在危險之中。
他孜孜不倦的,以各種方式告誡她要惜命,要好好活着。可她呢?非凡聽不進去,在危險時刻,不求生,只求死。
就在剛剛,他眼睜睜地看她毫不猶豫地沖進風口,他的心幾乎停跳了。恐懼爬滿脊背,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去救她,不論付出任何代價都要去救她,哪怕是自己的命。
可現實啪啪啪打臉,打得他氣暈八素。他不顧一切救她,到頭來卻沒有一幅畫重要。這不是諷刺又是什麽?
他渾身顫抖,臉色鐵青,手背上青筋暴起,牙齒都在打鬥。
他從褲袋裏摸出打火機,一把奪過司濛手裏的畫布,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點燃了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