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豆芽灣

☆、豆芽灣

顏止對夜景沒有興趣,上來之後就靠在電梯房的外牆,默默抽煙。

韓慶面對着馬蹄坊的車水馬龍,也不說話。

過了良久,顏止把煙一掐,走到韓慶跟前。只見月光下韓慶表情木然,像是這一片的守望人,因為年複一年的看守而變得冷漠無聊。顏止左思右想,實在開不了口。于是他簡略地說:“慶哥,我叫你上來,是想讓你看這個。”說着,他脫掉了衣服。

韓慶:“.......”

顏止把衣服往身後一甩,衣服準确地搭在後面的水泥欄杆。這一手帥極了,不過韓慶完全無心欣賞。他不知道顏止要玩哪一出,在這個時間,在這個無人之地,顏止寬闊的胸膛、細瘦的腰身完全袒露在他面前,他覺得自己快呼吸不了了。

顏止卻慢悠悠轉過身去,後背碩大的紋身逐漸暴露在韓慶面前。

一只怪異的牛頭。牛眼睛流露出的惡意,跟牛這種食草動物完全不協調。

顏止側過身來,緩緩說道:“我師父說,這叫米諾陶若斯......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記住這個名字。你知道它的故事嗎?”

韓慶:“希臘神話裏的牛頭怪,被他爹媽養在一個七扭八彎的迷宮裏,後來被一個孩子砍了......紋這玩意兒幹嘛?”

顏止搖頭笑道:“我怎麽知道。我們幾個人上完小學之後就不念書了,沒讀過什麽希臘神話,也就知道哪吒鬧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什麽的。我師父給我們一人紋了一個妖怪,說極惡之地,只有邪祟才能鎮守.....”

他側頭看着韓慶,繼道:“那時候我14歲,何末最小,才12歲,哭得鼻涕都糊住了嘴巴。”他輕聲笑了笑,又道:“紋這怪物時,師父跟我說,那個孩子沒有打敗牛頭怪,其實是他跟妖怪做了筆買賣,妖怪放他活路,還讓他砍掉了自己腦袋,不過他要孩子帶着他的一截牛角出來,繼承他的意志。孩子最後變成了牛頭怪,但沒人看得出來。”

韓慶聽得皺眉頭:“你師父.....腦子不正常吧。”

顏止搖頭:“我師父是村裏最聰明的人。他讀的書很多,我們村每一戶人家的倉庫放的都是種地的家夥什和豬飼料,只有我們家堆了一摞摞的書。

“就是我師父,發現了流星石。”

流星石......一聽到這個玩意兒韓慶就頭大。傳說流星石不詳,現在他相信了,他有點粗暴地說:“我不想聽,你別說這個了。你已經從那個地方出來了不是?那就別再提了。”

顏止沉默半響,輕聲而堅決地說:“不行。你聽着,這很重要。”

韓慶只好不說話了。顏止垂下眼簾,“我很快就說完。我們那兒是很幹旱的地方,自來流傳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旱季持續了很長時間,植物和莊稼都枯死了,人也快沒水喝。有一對兄弟為了拯救村裏的人,爬上了天梯,去偷竊天河的水。他們千辛萬苦把水偷了來,怕上天知道,把水藏匿在地下,只有在十五月光最亮的時候,村民才會跟着地上晶亮的水珠子,找到天水。可這怎麽瞞得住呢。所以村裏人雖然從旱災裏活了下來,卻受到了懲罰。他們的子孫都是殘缺的,有的沒了手,有的少了腿,這是他們使用天水的代價。

“我的師父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他花了很多很多年,竟然真的找到了天水。不過,天水不是水,不能喝,天水在地底下真的像來自天上的水一樣,會發出美麗的光,不過一來到陸地上就會變成石頭。”

韓慶接口道:“那就是流星石?在镅酸裏是液體狀,出來就會轉化成固體,鑽石變成黑炭。”

顏止冷道:“嗯。天水真的很美,比下面的夜景美一萬倍。”

韓慶仔細看過流星石,想象這炫目的金屬流淌千裏的壯觀,确實不是人間該有的景象。

顏止續道:“那麽美的東西,卻只能看,不能靠近。靠近它的人,不是被外面那層毒水燒掉了手,就是半邊臉沒了。村裏為了把流星石弄上來,死了很多人。地沒人種了,豬沒人喂了....慶哥,你覺得是不是很可笑?”

韓慶:“可不是嗎?水的話至少還能灌溉,還能解渴。一塊石頭,漂亮是漂亮,有什麽屁用。”

顏止看着韓慶,漠然道:“天水不是水,也不是石頭,它其實是.....”顏止搖了搖頭,說不下去了。過了半響,他嘆息道:“大家為了得到天水,已經犧牲太多,有人沒了手,再也不能幹活兒,有的家裏沒了男人,沒有其他活路。他們也是沒辦法。只能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師父,想辦法把天水弄上來。”

韓慶:“你師父又是為了什麽?”

顏止心一疼:“他?我想,還沒找到天水之前,他早就瘋了。”

沉默了一會兒,顏止又道:“他在城裏找了個人來幫他。曾明義,你認識他吧?”說到這個名字,顏止的聲音更冷了。

韓慶點頭:“你們月亮灣的老大。你師父怎麽跟他勾搭上的?”

顏止:“他們是□□時期一起下鄉的同學。我師父留了下來,他返回了城裏。曾明義來我們村裏,住在我們的房子。我聽到他跟師父說:'那玩意兒雖然毒,拿上來不成問題,問題是拿上來之後該怎樣。

“這個人真聰明,他說的都對。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不知道用什麽中和了那毒水,腐蝕性沒那麽厲害了,然後用厚石板容器把流星石采了出來。那時候技術很粗糙,每天還是會有人被燒掉了身體,但至少流星石終于拿到。

“在他們研究怎麽采集流星石那幾年,曾明義對師父說,我們應該做好準備。做什麽準備呢?”顏止看向韓慶,眼裏帶着譏嘲,“師父不下地、也不養牲口,家裏唯一一頭牛是拉車用的。他收養了我們幾個,教我們耍棍、翻跟鬥這些雜耍,在外面表演掙口糧。自從曾明義來了之後,師父對我們加倍嚴格,要我們加緊練習。有一天,他跟我們說,天水是不祥之物,現在我們無知地打開了這個極惡之地,就要想辦法鎮守住它。

“師父又說,我們幾個沒爹沒娘,本來不該活到今天,是因為村人的仁慈施舍,所以我們不至于餓死凍死。這是我們報恩的時候,無論做什麽,我們都要确保村子安穩平靜,一如當初。

“在村人的面前,師父又說了'極惡之地'那樣的話,他讓村民要相信他,要聽他的話,他一定會把天水采集出來,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村人本來都敬重他,何況還是他找到了天水呢。有一些反對他的,提出異議的,最後都遭到了惡報,先是豬崽子沒了,然後牛犢沒了,孩子沒了,不久之後,這些殘軀都會在天水邊被發現。”

韓慶頭皮發麻:“這是......你們幾個孩子幹的?”

顏止輕笑道:“嗯,沒人防備我們。村裏哪家需要勞力,我們就會去幫忙,辦完事他們會給馍馍吃。所以村裏每一戶我們都很熟。”

“曾明義看我們幾個挺好使,很喜歡,還找來一些人教會了我們別的本事。有一些你在擂臺看到了,有一些在這裏用不上。”

韓慶轉頭看向底下的街景:“所以你師父就成了村裏的神。”

顏止:“差不多吧。這樣過了四年多,天水終于采上來了。就跟曾明義說的一樣,天水出來了,村人都覺得自己犧牲太多,要補償回來,大家都不要臉也不要命了,天天吵啊打啊。不過曾明義和我師父都準備好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給我們紋了這個妖怪,在村裏做了一個很隆重儀式,說偷拿天水犯了天規,要遭報應的,天水只能由我師父來支配。我們幾個命格夠硬的孩子,此後就奉獻給了天父地母,負責守護天水。極惡之地,只有邪祟才能鎮守.....

“這之後,我們從暗中做事,到光明正大了。不聽話的人,我們讓他們不能說話,鄰村和外地人來這裏,要是不安分的,就把他們獻給了天水。所有人都怕我們。”

韓慶心裏想:“對封閉的鄉村,什麽法規和道德都不如神鬼之說管用,他師父念了這麽些書,編幾個故事就把村民唬住了。”

顏止繼續說:“曾明義不但穩住了村人,還把天水賣了出去。不知道他怎麽說服城裏人,這沒什麽用的東西,賣了我們誰都沒想到的價格。這之後,我們要什麽有什麽,村裏土房子變成大樓房,別說縣城,連馬蹄坊這裏,跟我們那兒一比,都寒酸得很。

“一開始曾明義不太出面,我師父是領導,人人敬重。後來曾明義手下多了很多人,他們配了最好的武器,我們五個沒什麽用了,擺在那裏也就是幾尊兇神,吓吓人而已。再過幾年,我師父死了。”

韓慶:“怎麽死的?”

顏止不太想回憶這件事兒,他皺眉說:“他死在了天水邊。在最後的兩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天水旁,連我們都不太能見到他。有一天,工人發現他的屍體,雙手泡在天水裏,人就這樣沒了。沒了,也就沒了呗。”

顏止深吸一口氣,突然笑道:“外面的人都管我們那兒叫月亮灣,那是發現流星石之前的名字了。我們自己開玩笑說,那地兒應該叫豆芽灣,半個村子的人都死了,死的時候大概都跟豆芽差不多,手沒了,剩了個綠綠的大頭。我師父,死的時候就是那樣的。”

韓慶不忍聽下去,他雙手搭在顏止的肩膀上說:“你師父把自己交給天水,這也是死得其所吧。石頭,我不想聽了,我只要知道你沒有變成豆芽就行。”

顏止低頭一笑:“我就快說完了,你別急。後來就很簡單了,我師父一死,曾明義就帶着一百多個人來憑吊慰問。我師兄說,他不敢動手,因為我們是被上天選中來鎮守天水的啊,他跟曾明義談判,最後他答應讓我們走。我們也承諾,一輩子都不會回去,也不會跟那兒再扯上什麽關系。

“于是我們就來了這裏--除了二師兄,他覺得我們真是瞎折騰,留在月亮灣有多好。”

顏止笑了起來。他看着韓慶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笑了半響,顏止輕聲說:“慶哥,我那些破事說完了。你聽得很難受吧。”

韓慶冷道:“沒錯。你知道我難受,還說?”

顏止正要回答,韓慶擺手阻止了他。韓慶盯着顏止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第一,我聽了難受,是因為心疼你經歷了這些。我不在乎那些變成豆芽的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什麽可抱怨的。第二,你們做的那些龌蹉的事兒,不能算進城裏人的帳裏,這他媽就一玩物而已,沒有流星石也會有別的,沒人要你們賠上身家性命來取悅人。死了很多人,要怪就怪你喪心病狂的師父。”韓慶深深地看進顏止的眼睛裏,“第三,你聽好了,這一切不能作為你跟我一刀兩斷的借口。”

顏止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看着韓慶冷峻的臉,沉默了半響,緩緩道:“這不是借口。我們幾個發過誓,不會再跟流星石沾上關系......對于你們城裏人來說,流星石不過是一玩物而已,沒有這個,還有別的。其實人又有什麽兩樣?你的朋友多得是,何必執着?”

韓慶怒道:“你能跟別人一樣嗎?”他踏前一步,緊緊盯着顏止:“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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